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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商代
第一
文字
线索
商代第一都的文字新线索
中国考古学家在探索夏文化的研究过程中,使用了一个十分有效的方法,就是以的商文化特征为基点,在文献记载夏人活动的地域范围内,从进入夏纪年的考古学文化中去辨识夏文化。因此,商代第一首都—汤都亳成为区分夏商文化的一个重要基点。
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考古学家在郑州二里岗发现了早于安阳殷墟晚商文化的商文化遗存,这一重要考古发现使人们对于商文化的认识提早至盘庚迁殷以前。由于郑州商文化拥有迄今所见规模最大的商代城址,大型宫殿遗址群,铸铜、制骨、制陶等手工业作坊,贵族墓地,祭祀遗存,成组的青铜礼器、卜骨、刻辞等王气十足的文化内涵,促使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开始考虑这座商城应为商代何王所都。学界相继提出都(如赵全嘏、安金槐先生)、亳都(如邹衡先生)、庇(如贝冢茂树先生)、官城(如田昌五先生)、华城(如郭仁先生)、管邑(如杨宽、程平山先生)等不同的学术认识。其中郑州汤都亳说所举当地大量出土的东周“亳(丘)〞字陶文,成为论证郑州商城为商代第一首都—亳都的文字力证。然而对于这一文字证据,有学者认为其应为“京〞或“亭〞字(如石加、俞伟超先生),或认为即使是“亳〞字,也只能是东周时期的亳社,而非商代的亳都(如安金槐、杨育彬先生)。那么,郑州商文化遗存中是否存有探索商代亳都的文字线索呢?
1953年4月中旬,河南省文管会张建中先生在郑州市二里岗西北部考古开掘工地采集到一件残长约7.3cm、宽3.8cm、厚0.3cm,上有三竖行刻辞的商代牛肋骨残片。据赵全嘏先生描述其上有14处刻工(见赵全嘏:郑州二里岗的考古发现,新史学通讯1953年6月号第14页)。由于这是安阳殷墟之外首次发现的商代刻辞,所以引起了学者的重视,4月下旬由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夏鼐先生带回北京交陈梦家先生研究。陈梦家先生很快对这片商代牛肋骨刻辞写出简短意见:
这是在一片牛肋骨上刻着练习契刻卜辞的十个字……这片肋骨所刻的字,和小屯的殷代晚期的卜辞相似,可能也属于这个时期。它的出土启示着黄河以南很有可能发现殷代的刻辞卜骨。五月八日记。
(摘自陈梦家解放后甲骨的新材料的整理研究,文物参考资料1954年第5期第6页。赵全嘏郑州二里岗的考古发现最早复述这一意见并附释文图示)
1956年,李学勤先生将这件商代牛肋骨所刻10个文字分3行释为:
又土羊
乙丑贞,从受……
七月
推断其可能属于武乙或文武丁时期(参见文物参考资料1956年第11期第17页)。
由赵全嘏、韩维周、裴明相、安金槐执笔的郑州商代遗址开掘释文10个字那么为:“又土羊乙贞从受十月〞(见考古学报1957年第1期第69页)。
科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的郑州二里岗考古报告释文10个字:“又土羊乙贞从受十月〞(见郑州二里岗第38页)。
(按:考古学报1957年第1期和郑州二里岗考古报告释文10个字,应从陈梦家先生最初释文意见直读而来)
1985年,裴明相先生将这片牛肋骨刻辞时代认识提早到商代二里岗期(见殷都学刊1985年增刊第251页)。
据不完全统计,这片商代牛肋骨刻辞自1953年在郑州出土至今历50余年,曾被40多位学者在40余种学术刊物上80余次不同程度涉及。主流认识根本沿袭陈梦家先生最初的意见,即为商代习刻字骨,释文至多为10个字。但也有释文6个字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甲骨文合集补编第6册第2022页,语文出版社,1999年版)。关于其上刻辞字数还有十一个字(如肖良琼先生)和七个字(如安金槐先生)等不同认识。释文那么出现将“十〞改释为“七〞的不同意见(如李学勤、裴明相先生)。我在1996年至2001年任教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时,在给学生介绍郑州商文化这片牛肋骨刻辞时根本顺从学界主流意见,释文10个字。
2003年4月22日,我在翻阅有关郑州商文化材料时发现,学界对1953年4月出土于河南省郑州市二里岗西北部考古开掘工地的这件残断牛肋骨刻辞的释文存在着不一致现象。为了究其根本,我顺手从书架上抽出郑州二里岗报告,查对原始报告材料,结果发现这片刻辞上并非如学界从1953年到2003年长达50年时间所言至多10个字,而是至少残存有11个字。由于我当时正在写作“亳辨〞一文(中国历史文物2004年第5期),围绕“亳〞的字意和时代流变翻阅了不少材料,所以立刻就认出所遗漏的这个字应是“乇〞字,这样就在这条刻辞中首次发现了“乇土〞,由于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记“亳从高省,乇声〞,所以我判断这里的“乇〞可能是“亳〞字较早的写法,“乇土〞就是设立在商王朝首都的“亳社〞,是商都举行祭社活动的场所。如果判断不误,这里出土的东周时期“亳〞 字陶文和春秋经襄公十一年记载的“亳城〞就有了更早的源头,出土文字证据的时代可以上溯到商代。
由于自己并非研究古文字者,为了慎重起见,我通过 向首都师范大学黄天树教授(古文字专家)请教,黄先生明确告知古文字演变规律,早期存在单用声符,后添加形旁的现象。在对古文字知识进行重新学习后,我写了一篇小文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新识发表在2003年6月13日中国文物报上。所谓“新识〞指较以往释文至多10个字增补1个字,笔者释为:
又
乇土羊乙丑贞从受
七月
这个新补的字我依据于省吾先生考证释为“乇〞,根据文字演变规律推断郑州出土这段商代牛肋骨刻辞上出现的“乇〞字可能是“亳〞的早期写法。由于当时CARS疫情流行,单位限制上班,学校停课,周边复印点停业,所以小文配图(郑州二里岗插图十二)不得不采用手绘示意并不甚准确。新识小文发表后,未见国内学仁公开反响。
2022年10月21日上午,在河南省郑州市召开的“纪念郑州商城发现50周年座谈会〞开幕式和代表合影结束后,会议安排代表参观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陈列室和郑州商城内城南城墙。在乘车前往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途中,日本新县立女子大学高久由美助教授连续向我提出4个问题:“你是不是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工作?〞“你是不是叫李维明?〞“你是不是在2003年6月13日中国文物报上发表过一篇有关郑州商代牛肋骨刻辞文章?〞“你是不是说那上面有‘乇’(亳)?〞在我对上述问题均作出肯定的答复后,高久由美助教授指着身旁的东京大学松丸道雄教授说:“我们认为你的意见是对的〞,对此我表示谢意。参观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陈列室后,继续参观郑州商城内城南城墙剖面时,东京大学大贯静夫教授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你写的有关‘新砦期’和郑州商代牛肋骨刻辞的文章,我都看了,你的意见很对,很了不起。〞对于这些国外学者的赞同意见,当时我虽然很快乐但并没有十分在意。
下午的座谈会上,局部代表相继发言,高度评价郑州商城发现的学术意义,但在涉及郑州商城为何王所都时却显示出意见分歧。有学者寄期望于商代甲骨文这样的文字材料出土加以证明。恰巧,高久由美助教授代因感风寒而未能出席座谈会的松丸道雄教授宣读发言稿:
郑州古城相等于亳,除了古文献的有关记载以外,在出土文字资料里也有两件有关材料。
第一件是在考古学报1957年第1期里所介绍的郑州城内出土的带有文字的牛骨。当发表时,学者以为“习字骨〞。就是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李维明先生在中国文物报2003年6月13日里提示过:这不是“习字骨〞,而开头的4个字应该读为“又亳土(社)羊〞,卜问在亳社献羊的可否。对他的见解我很同意。
第二件是,邹衡先生所提示过的,在郑州发现的好几颗战国古玺,其中所见的有些字可以读为“亳〞。对于这个字的解释有的学者抱有疑义,但我本人却很同意,是因为在近年发现的战国楚竹简里就有和这些文字一模一样的文字,而且这个竹简文字可以读为“亳〞。
因此,虽然把“郑州商城〞突然改为“郑州亳城〞是不好办的,但是从学术上的观点来看,我想叫做“郑州亳城〞是对的。
(按:松丸道雄教授会议发言整理稿见纪念郑州商城发现50周年座谈会专家发言,古都郑州2022年第4期,松丸道雄:对“郑州商城〞命名的一点看法,中国文物报2022年12月2日)
松丸道雄教授发言稿中同意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前贞为“又乇(亳)土羊〞的认识,立即引起了参加座谈会的国内学者注意。当晚,我和宋国定先生送提前离会的邹衡先生去火车站时,先生仍然兴奋不已,说这是参加此次会议的最大收获。由于新识一文比较简约,会议刚结束我就增写了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补识一文进行补充论证。
纪念郑州商城发现50周年座谈会10月22日结束,24日即有参加此次座谈会的学者在复查局部材料后传言,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乇〞字只是骨纹,不是字笔道。邹衡先生闻讯后,于30日上午请北京大学刘绪教授和我到他家,要求我当面向他出示相关材料并加以分析论证,在目验核对材料后邹衡先生根本肯定这一学术发现和认识。12月15日下午,邹衡先生在北医三院的病榻上听我念了12月2日中国文物报刊登的松丸道雄先生在“纪念郑州商城发现50周年座谈会〞的简短发言稿。这位郑州商城“亳都〞学说的创立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看到郑州出土与探索“亳〞都有关的商代文字线索,不知这是否就是天意。
2022年1月6日,中国文物报刊登了我增写的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补识一文。与补识同版并列还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孙亚冰对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的一点看法一文(简称看法,按:因版面限制,补识一文所配郑州二里岗插图十二未能随文刊出,该文右下方出现的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拓片应为同版看法所配),根本否认“乇〞字存在的可能性。对此,郑州大学陈旭教授和徐昭峰博士联名在中原文物2022年第3期发表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释文漏字原因探究一文,较为详细地探究了学界以往有关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释文漏字的原因。对于看法这一以主观愿望为标准随意否认考古报告材料的做法,我在中原文物2022年第6期发表“乇〞辨一文,设“否‘乇’论辩〞专节予以辩驳,同时根据考古与古文字专家的提示将这段刻辞释为:
又
乇土羊乙丑贞从(比)孚(俘)
七月
至今我仍然认为,这一学术发现只是为探寻商代第一都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文字线索,应该说只是相关研究的开端,更多的问题有待于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历史地理学家探究。
此事给我的触动在于:这件郑州出土的商代牛肋骨刻辞自1953年4月出土至今已历50余年,有数十位国内外学者不同程度地涉及,为什么会疏漏一个字,而且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字?如果这一情况发生在出有上万片刻字甲骨的安阳殷墟尚有情可原,而郑州至今出土商代刻字骨不过数件,刻辞字数总共不超过20字,达10字以上的仅此1片。值得注意的是,不止1本专著刊出了清晰显示11个字的郑州二里岗插图十二,同时却注明10个字,显然研究者对于其上的字数没有点验。何以疏略至此?
我于2003年6月13日发表新识小文,提出探索商代第一首都的重要文字线索,并未引起国内学界注意。直到2022年10月21日,国外学者在郑州“纪念郑州商城发现50周年座谈会〞上对这一发现表示认同后才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这一现象发人深省。
国内有学者在得悉这一学术信息后,居然连根本材料都未来得及熟悉,就凭主观臆测加名家以往意见匆忙发表文章否认这一学术发现,甚至不惜为此否认郑州二里岗报告插图十二绘图材料。这种以主观愿望为标准随意否认客观材料的轻率行为,令我感到愕然。
(作者单位:中国国家博物馆)
“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图表、注解、公式等内容请以PDF格式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