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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
高校征文:行走定西
第一次听说定西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那是有关一场私奔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三叔挑起门帘进屋来了。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三叔侧身坐在凳子上,递给父亲一支烟吧嗒点上,吸了一口才说,我咋听说耿撇子的丫头跟人跑了?父亲说,就是的,昨天晚上就跑掉的。三叔又说,我咋听说是和一个定西娃跑的?母亲说,嗯。三叔顿了顿说,唉,我看也是不是个好货,跑也跑个好地方呢,咋还跑定西去了,我听说那个地方穷穷的,连饭都吃不上,一天三顿都是山药蛋,水也没有,还都住在山窝窝里,草都不长,就连鸟儿都不拉屎。母亲苦笑,人家愿意跑呢,有啥办法。
耿撇子的丫头只比我大两岁,小学毕业便辍了学在窑上打工,私奔之前刚和镇上的一个小伙子订婚。后来,我听说定西的那个小伙子也在窑上打工,因为定西那地方太穷,连个婆姨也讨不上,才外出谋生的,私奔之前,他们在破窑里早就被人逮住了好几次。再后来,耿撇子去了一趟定西,因为有人看见他丫头和定西那个小伙子连夜坐火车到定西老家去了。很可惜,耿撇子没有找到他的丫头,不过,听别人讲,耿撇子从定西回来之后哭得几乎不成人形了,一个快五十岁的老爷们坐在门槛上就像个娘们一样,嘴里呜呜咽咽始终只有一句话,定西太穷哇,那地方简直不是人住的,我姑娘这辈子要苦死了。
上了大学后,我到了省城兰州读中文。那时,系上的同学家全部在省内,有酒泉的,有张掖的,有金昌的,有武威的,有白银的,有兰州的,有临夏的,有陇南的,有天水的,有甘南的,有平凉的,有庆阳的,当然,肯定少不了定西的。我认识的第一个定西人是小包,纯纯的定西农村孩子,九二年出生,从职高考上了本科,他说他是他们学校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言语中,带着几分天真。他说他们家有三个孩子,兄弟三个,哥哥也在兰州读中文,复读了两年和他同一年考上的,还有一个弟弟在定西城里念高中,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是农村小学的校长。他还说,父亲本来是高中老师,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所以只得到镇上的初中去当老师,今年,他和哥哥都考上了大学,父亲就申请到离家近的小学里当校长去了,其实那个小学没几个人,老师也就四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个,学生上课时全部挤在一个教室里。我很惊讶,因为那时候已经是零八年了。他边讲边看我着我笑,他的牙很白,但不整齐。他给我讲了很多他们家乡的事情,最后他说,我给你说个事情你别笑话我。我说,不会,你说。他说,你相信不,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洗过澡。我算算,那时小包已经十六岁了。后来,我经常到小包宿舍里聊天,每一次,他都会对我说,我给你唱个歌吧。我说,你唱。他果然就唱了起来,他唱得很大方,也很动听,他的声音很朴素,不造作,尤其爱唱《一剪梅》和《爱江山更爱美人》。我问,你为什么这么爱唱歌。他挠挠头羞涩地对我说,我们家就在山沟里,出了门四面都是山,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我在家时觉得没意思,就对着山唱歌,呵呵,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笑笑,哪里。他又天真地笑着对我说,我再给你说个事。我说,你说。他悄悄问我,你谈过恋爱没有,反正我没谈过。我笑笑撒谎,我也没谈过。他憨憨地笑,我还以为你谈过呢,我们宿舍的昨晚一起谈论这事,他们都谈过,就我没有,都笑话我,呵呵。我说,不急,你还小呢,他们最小的都十八岁了,你才十六岁。
再后来,小包还是会和我谈起他们家乡的事情,我总想,定西该是有多苦呢,应该要去走走的。就那么一直念叨着,便也还真有了机会。那时正是零九年的暑假,文学院决定要去定西搞三下乡活动,包括支农、支教、知识宣传和课题调研,我便高兴地报了名,几天以后,文学院贴出了要去定西的名单,一共十七个人,其中就有我。我自然很高兴,告诉了父母,他们悉心嘱咐我,去之前一定要多带点吃的,那地方一天到晚都是山药蛋呢。我听了后,嚷嚷要和同去的同学买吃的。老八知道了冲我瞪眼睛,买什么买啊,大老远的带吃的,不嫌累啊,我们家那里有商店,饿不死你!他说这话实际有道理的,因为我们去的就是他家附近的学校,吃住都在他家。
启程那天模模糊糊下着小雨,汽车一路从兰州出发,沿着滨河路走,黄河岸边的柳树低低地垂着,就像女子飘逸的长发,婀娜诱人,总想着是要去抚摸一把的。车堵得厉害,熙熙攘攘堵来堵去仿佛是蜗牛在赶集,后来,稍微好了一点,司机赶紧抢路线,再转过几个街道,司机便说到了。我心想着还没出兰州呢,怎么一下就到了定西了,一边的老八拉拉说,赶紧下车,去晚了就抢不到走定西的座位了。跟着大家一起下车,我方知只是到了兰州汽车站而已。票是早就订好了的,车里还空着,座位更不必去抢,我笑笑,背着包寻了一个前排靠窗的位子坐下。等了许久,终是不见再有人来,司机便开走了车。转过几个盘旋路,汽车就驶进了去定西的专线,我赶紧瞅瞅窗外,满眼的绿色便迎了上来,一片葱郁,我心里便嘀咕着,定西也不干旱么,哪里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了。老八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就老实坐着吧,车还没出兰州呢,离定西还远哩。我尴尬地笑笑,对老八说,那你给我讲讲你们那儿的故事呗。老八说,我们那儿?那有啥好讲的,你去了就知道了。我缠着老八不放,要不讲讲你家的故事也行。老八看我实在无聊便说,那好吧,我就给你讲讲我们家。9 老八说,我们家姐弟共四个。我大惊,我们家就我和我哥两个孩子已经算超生了,你们家怎么还四个孩子?你是怎么生出来的?老八笑笑,就为了生我这个带把的么,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呢。我说,当年我还被罚了四百块钱呢,难道你就没罚?老八急了,怎么没罚?罚了好多呢,我妈生我三姐时就罚了,生我还是躲在亲戚家生的,家都不敢回,要是回去就没我了。我说后来呢?老八说,后来我妈抱着我回到家里,村上的干部就带着人去把我们家的粮食拿蛇皮袋子背走了,还是抵不了罚款,最后竟把厨房的门都卸下来抬走了。我大笑,你们家生你可是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啊。老八苦笑,可不是哩,我们那边生孩子都多,家里最少也得三个娃,你看那个谁,家里一共七个孩子呢,他今年上大一,他大外甥女都参加高考了,你们河西那边这种情况不多,定西,陇东这边都多。听了这话我心里不免又伤感起来,我生在张掖,长在张掖,张掖的情况我是最熟悉的,要说是超生的家庭,也有,但是家里最多也就两个孩子,三个的实属少见。近现代甘肃一向以贫瘠著称,地域面积在全国有说排第六的,也有说排第七的,但经济确实年排倒数第一。一向如此,在中国,一个省的经济发展水平和这个省的人口是成正比的,甘肃人口的确不算多,才两千五百多万人,可仅仅一个定西超生就这样严重,我私下里对老八讲,要是一个省的经济发展水平真和这个省的人口是成正比,那么拯救甘肃经济落后的方法我看只就有靠超生了。
那样玩笑着,汽车早已经出了兰州,想是到临洮县境内了。临洮是定西的一个县,有黄河支流洮河流经,中国四大名砚之一的洮砚就出自洮河,我是真心想看一眼洮河的,可直到车过了临洮,我终究是没有见到,略略有些可惜,但有什么办法呢,只是叹气。有人调侃,定西有两样是天下闻名的,一是穷,二就是洮砚了。洮砚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以其石色碧绿、雅丽珍奇、质坚而细、晶莹如玉、扣之无声、呵之可出水珠、发墨快而不损毫、储墨久而不干涸的特点饮誉海内外,历来就是宫廷雅室和文人墨客的珍品。历代文人、学者、书画家对洮砚赞誉极高,柳宗元《论砚》一文是有记载的,“蓄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后始端、歙、临洮”;北宋著名鉴赏家赵希鹄《洞天青禄集》也云“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绿石,北方最贵重,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砚,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为无价之宝”;苏轼、黄庭坚更是赞叹洮砚“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久闻岷石鸭头绿,可磨桂溪龙文刀,莫嫌文吏不使武,要使饱霜秋兔毫”;当代书法大师赵朴初也写了“风漪分得洮州绿,坚似青铜润如玉”这样的美文来称赞洮砚;就连贾平凹在《通渭人家》写到的通渭人“爱字成疯”,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源于洮砚吧,我猜想,因为通渭也是定西的一个县呢。甘肃很穷,定西更穷,但这里的文化却一点也不落后,一条小小的洮砚就引得这么多文学艺术界泰斗级的人物来为她淡妆浓抹,更不用说中国的母亲河黄河了,她贯穿了整个省会兰州呢,可是,黄河却没有从定西经过,她远远就绕道离去了。所以又有人说,你看,连母亲都嫌弃定西穷呢,不然她怎么绕道走了。
汽车继续走着,早已经过了绿色蔓延的地方,两边的黄土包子渐渐多了起来,包子上大窟窿小眼睛布满了各种坑洞,不用说,必定是老鼠祸害的,放羊的老汉老远就赶着一群羊,头羊是一只健壮的骚羊,疯了似的地往前跑,可脖子里戴的木头棒子随着跑动的动作又使劲击打着前腿,它还是一瘸一拐地疯跑着,仿佛一个爱逞能的首领一样,老汉手里捏着一块干馍馍,顾不得往嘴里塞,夹在腋下,巴巴地拾起一块土疙瘩连跑带蹦地就扔了过去,接着嘴里就冒出一句“我日你娘的!”。老八笑着看我,定西人跟牲畜亲哩。我笑着想,可不是,骂牲畜就跟骂自家儿子似的,亲热的很。不久,呼啦呼啦,一排排广告牌进了视线,一个接着一个笔直地守在荒凉的路边,就像等待着赴约的情人一样。那上面全是陇东各个市县打出的品牌宣传标语,什么陇南花椒,天水苹果,临夏大寺,甘南腊子口,静宁烧鸡,文县天池,挨到定西了,我一看上面是“定西土豆甲天下”。这也难怪,因为小包给我说过的,定西有三宝,土豆洋芋马铃薯。我想着,定西该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呢,那样想着便又和老八谈论起来了。老八说,我们家在农村的房子不住人已经有五年了,我上高中那年,我妈做了主,全家都搬到城里去了。大姐是护士,二姐在在移动公司上班,三姐在西安上完大学不准备回来了,我们家在城里租了个房子住着,爸妈都在饭馆里打工,一人一个月挣个几百块钱。我说,你姐找下对象没有?老八说,我大姐男朋友在定西烟草局上班,二姐男朋友是岷县的警察,准备十一时就结婚了。我问,还有你三姐呢?老八笑笑,她呀,一个假小子模样,谁能看上她!说完了对我大笑。我开玩笑道,不错嘛,你大姐二姐一结婚,要得财礼钱就够你小子娶两个媳妇了。老八不高兴了伸长了脖子,咦,哪能!我爸妈可都是极其开明的人,财礼钱一分也不要,总要让年轻人过日子么,要那多钱还让人活不活了?我当下羞愧起来了,因为我知道在河西农村要娶媳妇,财礼钱一向要得很凶,前些年还在四五万,最近几年都涨到八九万了,有些地方民风凶悍,竟然有要十万以上的,再加上修房子买车买家电请客吃饭之类,结一次婚就得花二三十万呢,父母一生的积蓄估计还不够。怪不得农村离婚率很少,我想大概是因为没钱再娶吧。9 再走,汽车就到了巉口镇。镇子上车水马龙,小商小贩和游人游客当真把镇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做买卖的,招工的,表演的,宣传队的一拨接着一拨,个个用方言交流着,嬉笑的,开玩笑的,咒骂的,甚至打架的。汽车不敢再快走,使劲打着喇叭慢慢地让着行人,不远处两个汉子侧身正在交易着,一根手臂粗的木头棒子就夹在两人的肩上,棒子当中挂着一麻袋土豆,买土豆的汉子就眼巴巴地去看称上的斤两,卖土豆的汉子就说,你个毬人看啥看,站好了,小心山药蛋跌下来把你娘的脚趾头砸了,不会缺你一斤半斤,把心放肚子里!称完了拿那秤杆给买土豆的汉子看,买土豆的汉子果然就认了真,一斤一斤仔细起来。卖土豆的汉子看他数完了问,对着么?买土豆的汉子就讪讪地笑,露出一嘴的黄板牙说,给多了给多了么。卖土豆的汉子就说,多?可不是要多的么,咱不做那短命的生意,都乡里乡亲的。当下又从地上的麻袋里拣出三四个大的土豆放进买刚才的麻袋里。买土豆的汉子又笑,敬上一根红兰州香烟,卖土豆的汉子接了却并不抽,而是夹在了耳朵上,示意着两人一起把那麻袋土豆抬到了三轮车上。买土豆的汉子转了过来,我才看清楚,他年纪并不大,要不是生得黑些,简直是一个美男子,只是脖子里却还戴着一根油腻的黑乎乎但还可以辨认出是红色的布条条。我感到好奇,再看其他人,也有戴红布条的,也有没戴的,但戴的人较多,我想该是问问老八了吧,一扭头发现,老八早已经打起了鼾声。巉口镇距定西城北二十公里,清代举子万中伦所作的巉口民间八景诗在当地一向名气很大,诗云“墩岭观日代代传,禹王栈道几千年。
磐石滴珠惊蛰见,驿道飞雪五月天。
双河春浪掀波澜,白塔藏骨官道边。
古城夜月光明鲜,西陵烟雾紧相连。”这八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