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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锦囊
锦囊锦囊 刚才太阳还在头直上,转眼就偏西了。眼见一无所获,我悻悻地向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告辞,准备就此离开箩村。从这个“一脚踏三省”的小村打道回府还要一个多小时。车行至村中一处岔路,我恍惚了,犹豫半天也断不定该往左还是往右。见前面一个踽行的妇人,忙上前打听道儿。她指给我说:“走上坎儿。”不是本地人肯定蒙圈,她说的上坎儿是左边。我连声道谢,就听她以戏谑的口气说:“套着喂吧。”我诧异:“您说啥?”她脚步不停,提高了声调:“还是套着喂吧!”我下意识觉得这个词语与牲口有关。不会是在骂人吧?难道问路还问出个冤家!待我要趋身讨个究竟,那妇人却早已爬上一段短坡,进了坡头的胡同口,不见了踪影。套着喂套着喂 潜意识里我觉得捡到了一个词。这么说,是因为我在做盘阴(北京平谷)方言的调查研究,箩村只是我调查的若干村庄之一。我调查研究的方式就是扎到穷乡僻壤找上岁数的人聊天。你以为雾霾无处不在环境污染了,其实语言污染更厉害。你看那些小屁孩儿们,张口“我去”,闭嘴“哇噻”,动不动就“你妹呀”,惨不忍闻。年纪大的人免疫力会强一些。每到一村,我都期待那里的百姓不知魏晋,说出来的话土得掉渣儿才好。方言调查这事挺有意思,凡是有意思的事又都总是有些难度的。一些难解的“黑话”常让我脑子挂上弦儿,搞得寝食难安。这事有点儿像以前我干的刑警工作,简单点儿的是在解谜,有难度的就得“破案”了。这个“套着喂”就像一起谜案,为此,我专门回了一趟老家。父亲的脑梗估计更重了,他向窗外望着,见我进门,拖着脚嚓嚓蹭到门口。我迫不及待地向他请教。父亲曾是威风八面的生产队长,我想他肯定知道“套着喂”的意思。他吭哧半天说:“以前听你转运表哥常说。”我静等下文,他却没话儿了。我启发他:“什么情况下他说的?”我想的是,要是得知语境,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父亲想了半天,好像他头部的血管也梗住了。这时,街上刮起了一阵鞭炮声,足有半个时辰才消停下来,满巷子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母亲在屋里颠着笸箩咣当咣当摇着元宵,停下说:“都年后了,咋还有人放炮铳?是不是宋老三家二小子的建筑队开张了?”父亲虽然脑子迟钝,但抢白母亲依然有劲,立眼儿说:“他的建筑队开张有二十年了!”“你真是倒驴不倒架,还是想跟谁嚷跟谁嚷!”母亲摔了笸箩,不肯再吃他这一套了。想当年,有顺口溜把人分十等,是这么说的:一等人是支书,老婆孩子出气粗;二等人干支委,老婆孩子跟着美;三等人当队长,想跟谁嚷跟谁嚷父母斗了几句嘴我就听明白了,是宋老三家二小子将早年承包的二队社场盖满了房子,正忙着要成立建筑集团。那里曾是三等人父亲的舞台,父亲对二小子“侵占”集体财产既不满又无奈,经常迁怒于人。此时,面对母亲的怒容他倒是呵呵笑了,好像以残存的坏脾气找回了自己三等人的感觉。母亲作践他说:“你现在是狗不闻猪不啃。”曾经的三等人不再接招儿,揣着心事嚓嚓出去探究竟。一会儿颠着碎步回来说,是金生的小洋楼封顶了。怪不得,刚才见两辆水泥罐子车堵了一条街。那个小洋楼矗立的地方以前是转运表哥屠宰牲口的小空场儿吧?我叫转运表哥,实际上他比我父亲还大几个月。当年,奶奶挺着肚子伺候完姑姑的月子,没多久自己也猫下了。老树开花,这在老辈儿是常有的事。父亲是小萝卜长背(辈)上,转运得喊他老舅。下一辈儿,转运的儿子胜利比我大几岁,我也是小萝卜长背上,胜利喊我表叔。已经很久没转运表哥的消息了。父亲坐了下来,他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想起了一些旧事,这些旧事就像是从破袄袖子里扯棉絮,牵出一丝还连着一缕。队上的辕马太老了。老得不仅干不动了,连吃都吃不动了,一餐饭食那两匹老马嘴角流着白沫儿要呜囔呜囔嚼裹半天。秋后,父亲就带着宋老三去了张家口的张北、康保一带,辗转从当地牧民手中买了两匹退役的军马,一个月后才骑着马一路迤逦而来。进村那天,宋老三骑着一匹枣红马在前,父亲在后骑着一匹青灰马,它们不像是袁阔成评书中说的那样的“高头大马”,却也威武雄壮如同汉子一般。相同的是,它们的屁股上都烙着一颗五角星。棗红马的屁股上挨着五角星打着一个数字“6”,青灰马打着“9”。还有一匹毛茸茸的小马驹儿坠在 9 号屁股后面。宋老三骗腿下马来,转运表哥接过缰绳,急着掰马嘴看牙口儿。宋老三说:“不用瞧了,退役的都十五岁口朝上了,要不然也到不了咱手。”转运表哥扫兴地扔回缰绳,说话 9 号就到了跟前,他又从父亲手里抢过缰绳,当仁不让地说:“这匹就是我的了。”宋老三嚷道:“你小子还真有眼力见儿。”转运表哥一连串呵呵几声:“远看一张皮,近看四只蹄,您老教的。”别看就两匹,马一进圈就有了新气象,姑父在队上做着饲养员,加完料就见槽上马头晃动,唰唰甩着尾巴,嘎吱嘎吱嚼出一片山响。小马驹儿最初被我们想当然当成了 6 号和 9 号的崽子,后来才知道它俩八竿子划拉不着。军马只征用公马,而且入伍之前为了不影响战斗力都要骟掉。小马驹儿是额外买下的骒马,我们叫它妮子。马撒在队场上,没风的中午马圈臭烘烘的味道像阳光一样洒满场院。妮子满场院撒欢儿,逗得孩子们嗷嗷叫着追着它疯跑。9 号不时抬头张望一下,又忙着咔咔往嘴里卷干棒子秧。6 号可能雄势尚存,看见拴在栏内的异性六根不净,胯下忽地耷拉下一根“大棒槌”。跟屁虫二胖追着我问稀奇:“那黑不溜秋的是啥玩意?”我笑,告诉她:“那是棒槌。”二胖纳闷:“咋又缩咕回去了?”我故作神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春节前,柠檬树会计师事务所注册会计师杨柳女士约了一桌饭。杨柳就是二胖,打小住我家东院,有名的小厉害儿,饭口整天听她妈扯着脖子喊二胖回家吃饭。二年级升学,她把胖字写开,被新老师叫成“二月半”,才有了大名杨柳。现在再叫二胖显然不妥了,四十多岁的杨柳精明干练,据说受聘于多家大公司,挣着几份年薪。别人开始人老珠黄走下坡路的时候,她的身条就像她的名字,逆龄生长,像学生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