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茅盾给女婿萧逸的那些信.docx

茅盾给女婿萧逸的那些信 钟桂松 2023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三周年，虽然七十年来中国发生的变化地覆天翻，但是那些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为建立新中国而献身的中华儿女，是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的，这其中就有文学巨匠茅盾的女儿和女婿。 茅盾晚年回忆女儿沈霞〔亚男〕时，有这样一段话： 我只有两个孩子，而亚男更使我疼爱。她聪明、刻苦、懂事、有志气，比阿桑成熟得多。她从小爱好文学，高中时代能写出优秀的散文而得到老师的赞赏，德沚常说：你的文学细胞遗传给亚男了。她的英语程度不低，在延安又是抗大俄语班的高材生。她早已入党。她的爱人萧逸是文学工作者，曾经是她的同学，他们在四二年秋订婚，四五年〔引者注：应为1944年〕结婚。婚礼十分简朴，简朴到使我和德沚心痛。那时萧逸在延安郊区农村体验生活。某个周末，亚男背上挎包，带上几件衣服、几本书，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萧逸那里。当晚，对着清冷的月光，他们结合了，没有一杯水酒，也没有一响鞭炮。 萧逸原名徐德纯，小名广景，江苏南通竹行镇人，1915年6月生。中学毕业后，因家庭经济困难，萧逸不再升学，到上海乐器厂当工人，制作口琴和钢琴。抗日战争开始后，萧逸投奔延安，进入鲁迅艺术学院，成为“鲁艺〞文学系的第一期学员。毕业后，萧逸担任周扬的秘书，1941年延安大学成立时，他考入延安大学俄文系。据说他的口琴吹得很好，文笔也很好，所以和茅盾之女沈霞有许多共同语言。 沈霞和萧逸确立恋爱关系后，茅盾非常关心萧逸，他在1944年8月16日给女儿沈霞的信里写道： 萧逸的来信〔七月五日〕已经收到。他身体不好，是不是有什么病呢？我们在接到他这次来信之前，问过何其芳、刘白羽，早知道他在鲁艺工作。我们今天不写信给他了，希望他有工夫时写信来。身体不好，倘有病，医生怎么说，也写信来让我们晓得。 茅盾夫妇曾经专门向从延安来的朋友何其芳、刘白羽等人打听、了解萧逸的情况——毕竟为人父母，他们打听女儿恋爱对象的情况，也是符合情理的。 经组织批准，沈霞与萧逸在1944年10月初结婚。10月5日，沈霞给父母报告了这件大事，说：“告诉你们一件事，就是我和萧逸已登记结婚，算是有了一个正式的关系，但究竟何时结，尚未决定，看何时方便，现在只是在法律上获得根据罢了。原来准备见到你们时再说的，但现在由于我们都想安心学习，为了防止许多麻烦，如流言、注意、好奇等，决定就这么办了。〞 收到女儿的来信，已是11月5日了，茅盾夫妇立刻写了回信，对女儿的决定表示肯定与信任： 你和萧逸已经登记结婚，我们可以同意，而且也很快乐。我们虽然尚未见过萧逸，可是从前你曾经来信描写过他，而且他自己也来过一两封信，所以，我们也就有了个印象。我们相信，我们的女儿在这事的选择上是用了比拟审慎的态度和清醒的头脑的，我们同时也喜欢你的选择不以虚荣和外表为对象。我们喜欢在生活中受过艰苦的磨练而有志学习力求上进的年轻人。萧逸从前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们相信他现在也还是这样一个人。希望他永远是这样一个人。我们遥祝你们俩的共同生活将是幸福而快乐的，你们相敬相爱，共同朝你们所信仰的人生目标迈进！ 1945年7月，抗日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大批青年结束在延安的学业，陆续奔赴东北、华北前线。正在此时，沈霞发现自己怀孕了，眼看同学们都奔赴前线，她感到十分焦虑，便不顾丈夫萧逸、婶婶张琴秋等亲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去延安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做人流手术。不幸的是，沈霞于1945年8月20日中午因手术感染去世，年仅二十四岁的革命青年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让茅盾夫妇心中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面对妻子的突然去世，萧逸悲哀万分，他在沈霞日记本后的空白处接着写日记。那些断断续续写下的文字，显示出萧逸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之中，无法自拔—— 早饭时又想到霞，心里痛极了，好似针在扎似的，后来碰到艾青，他又抚慰我，他说“我半年没有见她了，她是很健康的，她母亲很欢喜她的〞。〔1945年8月28日〕 我总还不信霞真的不在了，我好似还看到她似的，但她真的不在，实在不在了。阿霜也来了，张他们也回来了，她还是劝我，但有什么用呢！我又哭了，我真的这样软弱吗？别的什么也可以的，但现在是损失了我自己一样。〔1945年9月2日〕 后来，萧逸选择做一名战地记者。在晋察冀地区的采访报道中，他写出了一批战地通讯，如访新生的战防连模范的机炮连定县城解放第一天一个新兵连队是怎样锻炼起来的大功臣纪红凌怎样坚守阵地核心工事巡礼王纪华班立双功等。 就在萧逸从陕北到华北的途中，收到了茅盾的信： 萧逸： 你离〔开〕延〔安〕前及以后所寄各信都收到了。霞的意外的死，我们直至十月初，方才知道，那时你已离开延安了。我们很悲哀，虽然时时从大处远处想，竭力自慰自宽，然而又何能遽尔释然呢。这大概因为我们老之故。我们却不愿你们年轻人也学我们的样，你要把悲悼之情转化为学习与工作的勇气与毅力。从桑的来信中知道你在张垣做报馆工作，很好，我们不久也要到上海去，下半年或者〔如交通方便〕要到北平;我们有时机见面。望你自爱自重，我们把你当作霞一般的爱你。此信因托人带北平，匆匆不及多谈了。 祝好。 父母字 二月廿六日〔1946年〕 茅盾强忍着巨大的悲哀，给未曾谋面的女婿萧逸写信。没等女婿回信，相隔仅半个月，茅盾又给他写信： 逸儿： 去年八月以后，陆续接到你的几封信，最近又接到桑转来的信，知道你一切都好，我们很快乐。霞的死，我们悲伤不能自已。日久以后，这悲哀之情，或可稍杀，但是这创伤是永远存在的。我们现在不愿意多说，以致引起你的悲哀，我们但愿你努力学习，日有进步，不久以后，希望能见你。现在你做记者，也好;做记者能使见闻广博，且有练习写作的时机。做事不能有恒是学习上一大障碍。我们也知道有时不能随心所欲专做一事，但能做一事而转专较久，自属必要，我们盼望你能够久于现在的职务，比方说一年或两年。前次听说你身体不大好，心脏不强，现在如何？年轻有这些毛病，应当及早医治。从前种种条件不好，以后想可不同。下半年我們要到北平游历，那时我们设法为你医治——如果你的心脏确实不大强，我们最近要离〔开〕重庆，转道香港再到上海，你有信可交给桑寄出。 这是最近我们给你的第二信，第一信收到没有？余后详。 祝好。 爸妈字 三月十三日 然而在战争年代，茅盾夫妇盼望与萧逸见面，已变成一种奢望。茅盾夫妇离开重庆后到达香港、上海，后来又访问苏联，再后来绕道香港经东北到达北平，那时已经是1949年年初。到达北平后，茅盾是前所未有的忙碌！萧逸那么一直在华北转战，跟随部队奔波在解放战争的战场。1949年初春，萧逸终于有时机见到未曾谋面的岳父岳母了！那天，战尘未除的他专门到北京饭店拜见岳父岳母，骤见女婿，茅盾夫妇非常冲动，茅盾夫妇和萧逸都想起了已经去世的沈霞……据茅盾的儿子韦韬先生回忆： 北平和平解放后，姐夫随部队进入北平，与早就想见的岳父岳母见面，双方都很冲动。姐夫说到了自己的创作方案，打算留下从事创作。父亲为他有理想有抱负而感到欣慰，但认为他如能参加并了解解放战争的全过程，而后再从事创作将会更好。在父亲的启迪和鼓励下，姐夫愉快地奔赴了太原前线。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渴望已久却又短暂的相见，竟会成为永别！萧逸满怀信心奔赴前线，在2月28日战斗空隙，专门给茅盾写了一封信，报告自己的近况。茅盾夫妇收到第一封信后，又在等萧逸的第二封信，然而1949年3月一整月，他们都没有收到萧逸的来信。直到4月3日，茅盾再也等不及了： 逸儿： 二月廿八日来信早已收到，老盼你的第二封信，至今未见，那就先写这封信罢。我们不知道你在何处，但猜测你的身体是好的。我最近常患感冒，这是抵抗力薄弱之故了，已打了针，略觉好些;然会客多了，看书久了，便仍感倦不可支。此次巴黎和平大会，我因身体不好，恐途中生病，故而谢辞了推举;另一方面，全国文艺界代表大会筹备工作，我在北平也要担任一局部工作，此会恐须在五月初旬举行，筹备工作以后渐渐要紧张起来了。霜儿来信，谓仍任新闻工作，将来也要南下，地点也许是武汉或广州，说不定你们会在南方会合的，关于部队生活，我想要知道的太多了，信里是写不完的，将来再说。我很羡慕你能在部队中工作，可惜我们条件不够。妈妈身体尚好，前几天开妇女大会，她天天去。我們仍住北京饭店。盼来信。即祝健康。 雁冰 四月三日 那天萧逸临走时，妈妈说有话问萧逸，其实她并无特别要说的;接到萧逸来信提及此语，她倒记不起来要说的是什么话了。 4月15日在解放太原的战斗中，萧逸在新占领的水泥碉堡里用扩音话筒向对面工事里的敌人喊话，敦促他们放下武器，向解放军投降。不料敌人诈降，一梭子冷枪打来，萧逸壮烈牺牲，年仅三十四岁！ 萧逸的英名镌刻在新华社的历史上，镌刻在解放太原的纪念碑上。战友将萧逸的遗物整理后，辗转托人带给在北平的茅盾，萧逸的战友张帆专门附了一封信，向茅盾详细报告萧逸牺牲的经过。 茅盾满腔悲哀，于1949年5月2日给萧逸的战友张帆写了一封信： 张帆先生： 四月十六日来信收到了。感谢你不怕麻烦，把萧逸为我们拍的照片寄来。萧逸此番在前线牺牲，太出意外，我们的悲哀是双重的：为国家想，失一有为的青年;为他私人想，一番壮志，许多写作方案，都没有实现。张帆〔恕我直呼大名〕，我想你也和我一样，觉得萧逸如果死后有知，一定也恨恨不已，因为他不死在总攻时的炮火下，而死在敌人假投降的诈谋中。正如昔年小女沈霞为鲁莽之医生所误，同样的死不瞑目罢？我已经多年来“学会〞了把眼泪化成愤怒，但萧逸之死却使我几次落泪。萧逸的朋友在此间者都来看我，这给我很大的感动和抚慰。你的来信同样给我很大的感动和抚慰。感动的心情你当然了解，至于抚慰那么是代萧逸感到抚慰。一个人死后，有他们战友来悼念他，他在地下一定感到抚慰的！我和你虽然不识面，但我觉得我们好似相知很久，朋友，为国珍重，为赍志而殁的您的战友珍重！日来至冗，恕不多谈。顺祝健康。 茅盾 上 五月二日北京 沈霞牺牲在抗日战争胜利之时，萧逸牺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前夜，这让茅盾一生都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