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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
2023
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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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案人教版四年级语文白鹅相关知识
抗战成功后八个月零十天,我卖脱了三年前在重庆沙坪坝庙湾地点自建的小屋,迁居城中去等候归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对这小屋实在毫无留恋。由于这屋太简陋了,这环境太荒凉了;我去屋如弃敝屣。倒是屋里养的一只白鹅,使我恋恋不忘。
这白鹅,是一位将要远行的朋友送给我的。这朋友住在北碚,特别从北碚把这鹅带到重庆来送给我,我亲身抱了这雪白的大鸟回家,放在院子内。它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我一看这姿势,想道:好一个傲慢的动物!凡动物,头是最主要局部。这局部的形状,最能说明动物的性格。例如狮子、老虎,头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强。麒麟、骆驼,头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狐、狗等,头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猪猡、乌龟等,头都是缩的,表示其冥顽愚蠢。鹅的头在比例上比骆驼更高,与麒麟类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
鹅的叫声,与鸭的叫声大体类似,都是轧轧然的。但音调上大不一样。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鹅的轧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养狗,它也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进来,鹅必定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亢大叫,其叫声的严峻,不亚于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专对生客或宵小用的;见了主人,狗会摇头摆尾,呜呜地乞怜。鹅那么对不管何人,都是厉声呵斥;要求饲食时的叫声,也好似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这在大体上也与鸭类似。但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沉着,大模大样的,颇像平剧里的净角出场。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现。我们走近鸡或鸭,这鸡或鸭一定让步逃走。这是表示对人惧怕。因而我们要捉住鸡或鸭,颇不容易。那鹅就不然:它傲然地站着,看见人走来简直不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过颈子来咬你一口。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这傲慢终归是狂妄的。我们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项颈,而任意处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无过于鹅。同时最容易捉住的也无过于鹅。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种滋味,它是依着它的胃口而选定的。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饭,倘水盆偶尔放在远处,它一定沉着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饮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点去吃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来吃饭。如此沉着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由于附近的狗,都明白我们这位鹅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篱边窥伺。等它吃过一口饭,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当儿,狗就敏捷地跑上来,努力地吃它的饭。没有吃完,鹅老爷偶尔早归,伸颈去咬狗,同时厉声叫骂,狗立即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走开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这回就把它的饭吃完,扬长而去了。等到鹅再来吃饭的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仰头大叫,大概责备人们供养不周。这时我们便替它添饭,同时站着侍候。由于邻近狗非常多,一狗方去,一狗又来蹲着窥伺了。邻近的鸡也非常多,也常蹑手蹑脚地来偷鹅的饭吃。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远去,比鸡、狗偷饭吃。然而它所必须的盛馔泥和草,所在的地点远近无定。为了找这盛馔,它仍是要走远去的。因而鹅的吃饭,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鹅,不拘它如何傲慢,我们一直要养它,直到房子卖脱为止。由于它对我们,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献。使主母和主人都欢喜它。物质上的供献,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蛋,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小孩更兴奋,站在它旁边等候。它分娩毕,就起身,大踏步走进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小孩们把蛋热热地捡起,藏在背后拿进屋子来,说是怕鹅看见了要生气。鹅蛋真是大,有鸡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篓子内积得多了,就拿来制盐蛋,炖一个盐鹅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买菜回来说:今天菜市上有卖鹅蛋的,要四百元一个,我们的鹅每天挣四百元,一个月挣一万二,比我们做工的还好呢,哈哈,哈哈。我们也陪他一个哈哈,哈哈。望望那鹅,它正吃饱了饭,昂胸凸肚地,在院子里跨方步,看野景,大概更加神气了。但我觉得,比吃鹅蛋更好的,依然它的精神的奉献。由于我们这屋实在太简陋,环境实在太荒凉,生活实在太岑寂了。赖有这一只白鹅,点缀庭院,增加生气,慰我寂寥。
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这六方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间,前室特别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强,比公共汽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房。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卧房,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说: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感受得本人满足。我的屋虽不上漏,但是墙是竹制的,薄弱得非常。夏天九点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热水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凉爽一下呢。
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豆、芭蕉之类,却不能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崎岖,尽是荒郊。因而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远望来,正像一个阁楼。我常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回,不易寻找,来客极稀。杜诗幽栖地僻通过少一句,这室能够受之无愧。风雨之日,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恢复了战前的即居生活。我对外间绝少往来,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部是我本人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这在我是认为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必须两个条件:在太平时,在都会里。现在在抗战期,在荒村里,这幸福就伴着一种苦闷—-寄寂。为防止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豆,种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由于它有那么庞大的身体,那么雪白的颜色,那冬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傲慢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凉举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分惟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独步,好似一个武装的守卫,使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气。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几天,我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后的几天内,颇有异常的感受。这感受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的感受完全一样,不过分量较为细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根,凡属血气,皆有共感。因而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恋。现在我写这篇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决的朋友立传,写照。
这鹅的旧主人姓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