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传媒与革新——拉赫玛尼诺夫的三重音乐天地_康啸.pdf

北方音乐 2023 年第 1 期Journal of the Northern Music故土、传媒与革新拉赫玛尼诺夫的三重音乐天地康啸摘要：毋庸置疑，俄罗斯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是20世纪严肃音乐领域作品最受欢迎的作曲家之一。他在艺术及学术领域所引发的争论与他创作受欢迎的程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俄罗斯、西欧和美国，是作为拉赫玛尼诺夫最为重要的三个艺术栖身地。俄罗斯的文化根基、美国的唱片及电影市场，以及欧洲对于音符革命的思想冲击，共同作用下形成了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世界。文章通过比较拉氏与斯克里亚宾、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这三位俄罗斯同胞的音乐风格，探究拉氏音乐特质及他在历史中的地位、评价等话题，进而观察20世纪以来西方的政治社会生态。关键词：拉赫玛尼诺夫；俄罗斯文化根脉；唱片与电影；音乐的革命；历史评价中图分类号：J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767X（2023）01-0019-09引言：政治标签与文化选择2022年，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军事冲突触动了国际政治神经。战争所引发的文化博弈与绞杀再次清晰地展现在全世界的面前。环球网援引俄罗斯 消息报（Novye Izvestia）的报道，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俄罗斯“总统文艺领域奖”颁奖及讲话中批评称，“臭名昭著的 取消文化 已变成 文化被取消。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被从音乐会的海报上删除，俄罗斯作家及其作品也被禁。”艺术家身上被贴上政治标签绝非今日之造，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艺术家及其作品多次成为政治武器或盾牌，面对不同政治文化体制的正反考量与评判。受益者多方通吃，如鱼得水，受害者则里外受阻，不知所措。不论是否真正参与政治，19世纪以来的俄罗斯作曲家都无法幸免于政治冲突带来的文化敌对。钢琴家、作曲家、指挥家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前后在俄罗斯、欧洲、美国的生活经历，恰好成为政治操弄的标准模板，如同他的同胞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古拜杜丽娜等。19世纪末期的政治动荡直接导致俄国大量“人才流失”。拉赫玛尼诺夫也曾罕见表达过政治意见。1931年1月，他与伊凡 奥斯特罗米斯连斯基（Ivan Ostromislensky）和伊利亚托尔斯泰伯爵（Count Il ya Tolstoy）联名致信 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1931年1月12日）批评苏联的各种政策。这也导致拉赫玛尼诺夫被 莫斯科晚报（Vechernyaya Moskva，1931年3月9日）的猛烈攻击，严禁他的作品在苏联的演出，并持续到1933年。但出离俄国的艺术家也并非简单地成为政治对立的棋子。不同音乐家的艺术路线本身就是对于非黑即白的政治对立的反思。在多重政治旋涡中夹缝生存的拉赫玛尼诺夫毋庸置疑是严肃音乐领域作品最受欢迎的作曲家。他在艺术及学术领域所引发的争论与他创作受欢迎的程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俄罗斯、美国和西欧成为拉赫玛尼诺夫最为重要的三个艺术栖身地。俄罗斯的文化脉络，美国的蓬勃发展的唱收稿日期：2022-10-29作者简介：康啸（1982），男，文学博士，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北京 10010）。普京回应俄文学作品在西方被禁：这在俄罗斯是无法想象的！，环球网（https：/ I.Ostromislensky，Sergei Rachmaninoff，Count Ilya L.Tolstoy，“Tagore on Russia：The Circle of Russian Culture Challenges Some of His Statements，”New York Times，15 January 1931.20 北方音乐 2023 年第 1 期片与电影市场，以及欧洲对于音符革命的思想冲击，三地思想碰撞交融于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中。2023年，正值拉赫玛尼诺夫诞辰150周年、逝世80周年之际，我们撰文回望拉赫玛尼诺夫的艺术成就，透过与他同时代三位同胞作曲家进行风格比对，细看他的核心艺术风格，虽然作曲家风格的横向对比未必精准妥当，且作曲家风格变迁也是常态。但通过在三地与三个作曲家的比较，我们可以洞悉文化差异与对撞对于拉赫玛尼诺夫的艺术世界的影响，进而思考当代世界中音乐艺术的独特面貌。一、文化根脉：俄罗斯的同窗拉赫玛尼诺夫与斯克里亚宾19 世纪以来，俄罗斯的文学艺术领域进入“突进”的关键时期。以俄罗斯民族乐派为代表的多位俄罗斯作曲家拥有了国际的认可度，俄罗斯的音乐作品也成为了世界舞台的常演曲目。音乐学家杨燕迪教授类比于俄罗斯文学领域的黄金和白银时代，将“强力集团”和柴可夫斯基开创了新纪元，称为俄罗斯音乐的“黄金时代”。而以拉赫玛尼诺夫为代表的，跨域19世纪到20世纪的多位作曲家应属于“白银时代”。黄金与白银时代，文化传承却面临时空的差异性。拉赫玛尼诺夫与斯克里亚宾（1872-1915）同为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同窗好友，经常作为“跨世纪”俄罗斯音乐艺术中一枚硬币的两面。二人年龄相近，情真意切，惺惺相惜，且在艺术发展轨迹中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技艺精湛的钢琴家，创作大量的钢琴作品。此外，两人也都贡献了多部经典的乐队作品。但是，二人在艺术之路中，也不断呈现不同的特色，这也恰好反映了跨世纪的俄罗斯两条不同的文化方向。拉赫玛尼诺夫在柴可夫斯基的浪漫道路继续前行，透过悲剧性的音响，展现俄罗斯忧郁、浓重、粗犷的民族性格。斯克里亚宾的音乐风格则更显激进。1903年左右，斯克里亚宾意识到神智学的信仰和原则后，他在音乐语言方面的探索更为大胆出格。他传承了肖邦的浪漫主义钢琴语言，但他内省、尖锐且带有神经质的音响，在创作观念和技巧方面寻求突破，探究“神秘领域”对艺术的启示。1910 年前后，斯克里亚宾探索的步伐接近调性音乐的边缘。在他最后的未完成作品 最初行为（Predvaritelnoye deystvo）中也出现 12 音的和弦。斯克里亚宾的“神秘和弦”令拉赫玛尼诺夫感到惊讶，并称其为“佩洛马和弦”（the chord of the pleroma）。二人的艺术道路出现了明显的分路。面对音乐的革命，拉赫玛尼诺夫始终有自己的理解，他在1941年曾在采访中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在我自己的一些作品中并无意要标新立异，而是不知不觉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或具有浪漫主义音乐色彩，或民族特色，或其他别的情趣。我是一个俄罗斯作曲家，生长我的土地影响着我的性情和审美气质。我的作品就是这种气质的产物，因而它是俄罗斯的音乐：我从未有意地去写俄罗斯音乐，或为其他什么音乐进行创作。我在创作音乐时试图去做的就是按照我的构思落笔，要求它简朴、直接，因此，我谱写的音乐其实是我心灵感受到的。”拉赫玛尼诺夫的话语间流露出其对自己音乐风格的总结，也坚定地表示他是浪漫主义风格的受益者和坚守者，并且始终立足于俄罗斯民族音乐乐派。民族情感的表达时常外化于具体的声景中。拉赫玛尼诺夫音乐中的钟声是最为明显的俄罗斯符号。拉赫玛尼诺夫提到他所熟悉的钟声：“在俄罗斯的许多城市诺夫哥德罗、基辅、莫斯科等地，经常回响着我们习以为常的教堂钟声。”他还记得儿时诺夫哥罗德城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钟声由四个音组成，循环反复。“我大部分地生活在莫斯科钟声的振动之中的生涯里”教堂的钟声是俄罗斯东正教文化的标志特色。古老的斯拉夫传统叠加东正教的文化，结合近代西方文明，最终塑造了俄罗斯的文化灵魂。丰富杨燕迪：从浪漫到超验斯克里亚宾的音乐探险，文汇报 2022年2月27日第5版。佩洛马（pleroma）即古希腊语“”，一般意指全体神圣的力量，意思是充满。相关内容可以见参见王晓，比较美学：荣格精神分析学与东方曼陀罗，东方丛刊，2019年第1期，第52页是相关解释。夏滟洲：我爱上了我音乐中的忧伤拉赫玛尼诺夫和他的音乐，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5页。俄 阿兰诺夫斯基编：俄罗斯作曲家与20世纪，张洪模等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129页。夏滟洲：我爱上了我音乐中的忧伤拉赫玛尼诺夫和他的音乐，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6页。故土、传媒与革新 21历史宗教文化也体现在拉赫玛尼诺夫的 第一交响曲 中，这部正是以传统东正教赞美诗为灵感而作的交响曲。拉赫玛尼诺夫的个性风格构成除了长气息的歌唱旋律之外，还包括来自俄罗斯舞蹈的有力节奏，源自俄罗斯东正教堂的洪亮钟声的声音意象，以及激动、热情的音乐意象和梦幻意境的营造等。为了模拟钟声，拉赫玛尼诺夫常使用高叠和弦，由此造成一种轰鸣泛响的效果，最为著名的例子就是 第二钢琴协奏曲 的引子部分。谱例1 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引子钟声作为独特的俄罗斯声景，而旋律则是宏大音场中的灵魂。拉赫玛尼诺夫与斯克里亚宾在不同的音符表层下，依然存在共通之处。不论二人的技术手段是激进还是保守，都具备极高的可听性，尤其是对于旋律的执念，旋律是他们生命，反映出两位作曲家的文化根脉依旧深深地扎在俄罗斯的土壤中。“大作曲家应永远最先关注音乐的主导因素旋律，旋律是整个音乐的主要基础，因为完美的旋律就意味着美和产生它的和声外形如果他不能创造出长期存在的旋律，那他掌握作曲技巧也就没什么希望了。”拉赫玛尼诺夫在高叠和弦和不稳定的节奏垫衬下，斯克里亚宾在迷乱的和声和曲折的对位下，都流淌出蜜汁一般的旋律，“旋律与和声的边界趋向消弭。”?IS在拉赫玛尼诺夫和斯克里亚宾的钢琴作品中，旋律线中填充了厚重的和弦，旋律的发展显现出更为凝重的效果，且也是另一种钟声音效的表达。谱例2 拉赫玛尼诺夫：音画练习曲，第33号第5首，开头谱例3 斯克里亚宾：练习曲 作品8号第1首，末尾总而言之，俄罗斯时期是拉赫玛尼诺夫音乐的积淀阶段，他充分吸收了俄罗斯前辈老师的音乐传统，对于俄罗斯文化及其对于旋律性曲调的珍视，也是拉赫玛尼诺夫一生受用的核心法宝。俄 谢尔盖 贝尔滕松与杰伊 莱伊达：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人生，陈孟珊译，台北：原笙国际有限公司，2008年，第87页。俄 帕伊索夫：拉赫玛尼诺夫浪漫主义世界观的强大生命力，载 俄 阿兰诺夫斯基编：俄罗斯作曲家与20世纪，张洪模等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99-137页。俄 阿兰诺夫斯基编：俄罗斯作曲家与20世纪，张洪模等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106页。?ISFaubion Scriabin，A Biography of the Russian Composer.Palo Alto，CA：Kodansha International.1969，p.225.22 北方音乐 2023 年第 1 期但他并非裹足不前，缺少音乐创新。他的 第一交响曲 1897年3月的首演遭到惨败就是新旧音乐观念对抗的牺牲品。首演指挥格拉祖诺夫而言，作品超过45分钟的长度以及过于新颖的技法，使得这位著名指挥家、作曲家内心深处地排斥。可以说，在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创作中，很早就关于传统与革新的关心。但演出失败带来的是对尝试创新的打击。这也使得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创作几乎停滞。1900 年 第二钢琴协奏曲（作品 18号，1900-01）首演成功，才逐步挽救了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拉赫玛尼诺夫。作曲家也在作品乐谱的扉页上，题献给他的心理医生“尼古拉 达利博士”。?I2并且较之 第一交响曲，第二钢琴协奏曲 似乎更为保守，但曲中浪漫主义华丽和弦与充满深情的旋律成就了跨越世纪的金曲。二、唱片业：移民美国的拉赫玛尼诺夫与斯特拉文斯基1917年，拉赫玛尼诺夫彻底离开了祖国俄罗斯，在欧洲短暂停顿后，于1918年11月登陆美国纽约。美国对拉赫玛尼诺夫最大的吸引力是能够更快地解决他的经济困境。他在美国立即投入到商业演出之中，并在之后几年签订了多份录音以及演出合同。1921年，拉赫玛尼诺夫在美国购置房产，意图重建故乡的俄罗斯环境。美国对于拉赫玛尼诺夫不仅是更为丰厚的报酬，也对于他的艺术理念有所触动。拉赫玛尼诺夫 将 自 己 的 姓 名“Rakhmaninov”改 为“Rachmaninoff”，也体现出他融入西方社会的态度。他是世界上第一批录制唱片的音乐家。1919年4月，托马斯 爱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