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论《史记》“古文”之源流_陈翀实.pdf

重论史记“古文”之源流陈翀实摘 要 司马迁史记的取裁别择多以“古文”为标准，其文本具体包括诗书春秋左传五帝德帝系姓国语论语诸种。汉景、武之际虽已有孔壁古文尚书，但“古文”并不特指文字。太史公对“古文”的理解深受战国齐鲁学术之影响。所谓“古文”，绾合“古道”“文学”两词，其所指大致不离孔门所传六艺传记，除用以表示五经遗文外，亦含有先王道术的义蕴。在系统目录别录七略编成后，“古文”被“六艺略”这一更为具体、明确的知识体系取代。关键词 史记；古文；孔子；六艺传记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 文章编号（）作者简介 陈翀实，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古文”“今文”是经学史研究中习称的术语，多数情况下，两词被用以区分书体、文本或学派。清代经师每据刘歆所论之“古文”，为群经分立今古文界划，钱穆指为“张皇过甚之谈”。他认为，西汉诸经博士虽各分家法，师说分歧，章句错出，但彼时并无今文、古文之争；东汉经学则有今学、古学之分野；当时“并不以某经为今文学，某经为古文学也。特以专守一家章句，则为今学，博通数家大义，则为古学耳”。钱氏之说简明，有助于我们把握汉代学风变迁。但实际上，两汉学术中，“古文”一词与五经紧密相连，确有其具体指代。书体与文本，无疑构成“古文”概念的基础。两汉“古文”之涵义较为宽泛，但自司马迁开始即不作明言，时人亦未求甚解。因“古文尚书”之发见，始于鲁共王坏孔子宅，此后“古文”之名渐为壁中书所专据。说文解字叙云：“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即是其证。许慎所论，突出了古文本与古文字的意涵，反使得“古文”之本义隐没不彰。清代以来，说文学复兴，金石学亦由鉴赏转向学术研究，学者对于“古文字”之面向更为关注。再者，晚清今文学“本意尊圣，乃至疑经，因并疑及传经诸儒”，此时的疑经辨伪，最终演为近代的古史辨运动。嗣后，汉魏石经陆续出土，因正始石经存古文形体，关涉古文经写本以及今古文经本异同，尤为学林所重。在此背景下，近代学人对汉晋时期“古文”之内涵及其渊源流变这一议题多有论说。王国维曾就史记汉书说文三书之“古文”概念，作系统梳理（）；蒙文通经学抉原（）、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持论颇有不同；而陈梦家古文考略（）继承王说又有所修正，对官学、私学，官书、民间书的区分加以强调；此后，黄彰健经参见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 年版，第 页。许慎撰，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 年版，第 页。苏舆撰，杨菁点校，蒋秋华、蔡长林校订翼教丛编卷 余观察联沅请毁禁新学伪经考片，“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 年版，第 页。按：篇题原作“安晓峰侍御请毁禁新学伪经考片”（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初编第 辑，台北文海出版有限公司 年版，第 页；上海书店出版社 年版，第 页），系名于安维峻有误。说详孔祥吉：安维峻弹劾新学伪经考辨误，晚清史探微，巴蜀书社 年版，第 页；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年版，第 页。今古文问题新论（）一书则重申王氏观点。近几十年来，因战国文字资料大量出土，学者延续王国维的思路，从文字学角度全面考察说文、三体石经古文、汉代经注中的古文资料及汗简古文四声韵中的传抄古文，对“古文”性质有了更深入的认识。综上而论，汉晋学者习称的“古文”，其具体所指，尚无定说，对这一概念重作梳理考辨，有助于今人对汉代学术系统的把握，这也是经学史研究的重要前提。本文在诸家基础之上，谨就史记“古文”之源流，重加缕析，以期对学术史有所认知。一 史记“古文”即“六艺传记”考言及汉人习用的“古文”一词，史记是不容回避的史料，但首先需要明确的是，书中所载“古文”乃史官实录，崔适、康有为、吕思勉以窜乱解之，则本文所不取。就史记中之“古文”概念，检讨诸家观点，大致可分作两类：一则以王国维为代表，其思路是从说文、石经“古文”及新见的出土文字材料来上溯史汉两书的“古文”概念，其立论前提即“战国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这一重要论断。史记所谓古文说一文指出：“太史公修史记时所据古书，若五帝德、若帝系姓、若谍记、若春秋历谱牒、若国语、若春秋左氏传、若孔氏弟子籍，凡先秦六国遗书，非当时写本者，皆谓之古文然则，太史公所谓古文，皆先秦写本旧书，其文字虽已废不用，然在当时，尚非难识。”实际上，王氏已经注意到“六艺”与“古文”的关系，有谓“六艺之书行于齐鲁，爰及赵魏，罕布于秦”，只是基于东西土文字两系说的前提，更偏向从书体、文本角度阐释“古文”含义。一则如蒙文通、钱穆二人偏重从学术史角度思考，其论点更强调汉人的思想观念与战国学术，尤其是与孔门六艺之学的接续。蒙文通认为司马迁所称“古文”，皆指孔氏六经；钱穆具体指出：“史记之所谓古文，正指六艺，凡所以示异于后起之家言也。”又认为太史公修史“一本六艺官书，经、传、记、说，则一也”。此外尚有一些观点值得留意，例如李长之简明概括：司马迁所谓古文只是古代语言学的训练，“既与后代今古文之争无涉（在思想上，司马迁反而近今文派），而亦非一种特殊文字”。陈桐生则对每条材料具体分析，并将其含义分作四种类型：指古文经传；既指古文经，又指其他没有译为隶书体的古籍；指那些没有被译为隶书的古文典籍；指产生在古代的典籍。近来台湾学者钟哲宇认为，“古文”一词的意义应指“相对于西汉时的古代文献，且不限于是否用当时或古代的文字写成之书籍”。依笔者拙见，诸说之中仍以蒙文通、钱穆所论切中肯綮，然二氏于推本穷源，犹有未史林王国维：观堂集林，中华书局 年版；蒙文通：经学抉原，蒙文通全集第 册，巴蜀书社 年版；陈梦家：古文考略，尚书通论，中华书局 年版；黄彰健：论汉哀帝时刘歆之建立古文经学，经今古文学问题新论，“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年版。张富海：汉人所谓古文之研究，线装书局 年版；范常喜：郑玄注“古文”新证，博士学位论文，中山大学，年；李春桃：传抄古文综合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 年版等。崔适著，张烈点校史记探源卷，中华书局 年版，第 页。康有为著，朱维铮、廖梅编校新学伪经考，中西书局 年版，第 页。吕思勉：中国文字变迁考，文字学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 年版，第 页。相关学术史回顾参见虞万里：王国维东西土文字异同理论之创立与影响，榆枋斋学林上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王国维：观堂集林卷 史记所谓古文说，第 页。王国维：观堂集林卷 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说，第 页。蒙文通：经学抉原孔氏古文说，蒙文通全集第 册，第 页。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史记中之古文，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第 页。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商务印书馆 年版，第 页。陈桐生：史记与今古文经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年版，第 页。钟哲宇：史记“古文”词商兑，东吴中文在线学术论文 年第 期。遑。史记涉及“古文”者凡八处，兹不避繁复，试疏说如下。（一）“太史公曰”中之“古文”史记中“太史公曰”系于诸篇篇首、篇中或篇末，刘知几述其源流：“春秋左氏传每有发论，假君子以称之。二传云公羊子、谷梁子，史记云太史公。既而班固曰赞，荀悦曰论”“太史公曰”的内容兼具序、论、赞三者的特点，每言及本篇撰述之缘起。因此，“太史公曰”中提及的“古文”，指向较为明确，例如：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于是以五帝系谍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讫共和为世表。（卷 三代世表）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谍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卷 十二诸侯年表）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卷 仲尼弟子列传）首先，太史公自序有言：“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出于书缺有间，独载尧以来之史迹；又有“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之类原因，时人虽多言“五帝”，但对其具体所指却有不同说法，由此，司马迁选择以五帝德及帝系姓两文为核心叙述五帝谱系。同时，他有见于“儒者或不传”造成的文献不足征的情形，在壮年游历之时，对黄帝、尧、舜传说有所留意。对于这部分材料的去取，其标准为“不离古文者近是”，泷川资言认同沈涛之说，以为此处“古文”当指尚书，其说尚不全面，据司马贞索隐：“古文即帝德帝系二书也。近是圣人之说。”两篇具见于今本大戴礼记，记录宰我以五帝传闻问于孔子之事，太史公以此二篇为孔子所传，且春秋国语所载内容可与之转相发明，故依两篇所述，以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要之，五帝本纪的取材以帝德帝系两篇为主干，又因“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之缘故，杂采尧典重论史记“古文”之源流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 论赞，上海古籍出版社 年版，上册，第 页。史记卷 五帝本纪，中华书局 年版，第 页。以下所引史记皆据此版本，不再一一出注。原文作“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史记卷，第 页。史记卷，第 页。大体可分为黄帝和少皞两系统的五帝说，说详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徐旭生文集，中华书局 年版，第 册，第 页；李零：帝系、族姓的历史还原 读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史 年第 辑。司马迁撰，泷川资言考证，杨海峥整理史记会注考证，上海古籍出版 年版，第 册，第 页；沈涛：铜熨斗斋随笔卷 史记用古文说，清人考订笔记（七种），中华书局 年版，第 页。史记卷 五帝本纪，第 页。尚书正义云：“案今世本帝系及大戴礼五帝德并家语宰我问太史公五帝本纪皆以黄帝为五帝，此乃史籍明文此等之书，说五帝而以黄帝为首者，原由世本，经于暴秦，为儒者所乱。家语则王肃多私定，大戴礼本纪出于世本，以此而同。”（尚书注疏卷，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 年版，第 册，第 页）此外，五帝德篇又见于孔子家语，文字大体相同（参见邬可晶：孔子家语成书考，中西书局 年版，第 页）。左传国语孟子为文，上述篇章皆是太史公所谓雅驯之“古文”。其次，三代世表与五帝本纪的内容可相互参见，司马迁谓“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沈涛指出：“表犹言谱，表、谱，一声之转耳。”“世表”实际就是“历谱”。十二诸侯年表载“太史公读春秋历谱牒”，从书名看来，即是历、谱合一之书；又载“汉相张苍历谱五德”，“历谱”乃是两者合一的动词用法。索隐言：“张苍著终始五德传。”正与此处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相应，两书大抵应归入汉志数术略“历谱”类下诸家。孔子序次年月，详于春秋，略于尚书，太史公许为“疑则传疑，盖其慎也”。故史迁述三代世表之作，有谓：“维三代尚矣，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则此处“古文咸不同乖异”即指，凡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所排定的年数、世系颇有构拟成分，未合于“古文”。因而上引第 条中“古文”，当指五帝系谍和尚书。由是观之，史公尊信孔子所传古文，又效法孔子不论次其年月，依两书所载作三代世表。值得注意的是，对“古文咸不同”之语，钱穆曾有另一种理解：“黄帝以下的古帝传统，先秦古文颇有乖异，不能即据史记一家否认其它的传说。”此说亦有可取。具体而言，依吕氏春秋庄子淮南鸿烈诸篇，战国以来，神农、伏羲也被排进帝系，并位列黄帝之前，由此形成了诸如周易系辞中“包牺神农黄帝尧舜”的新系统。此类帝系，或即太史公所谓不雅驯之论，因而史记仍确守孔子所传五帝德之世系。再者，十二诸侯年表与春秋紧密关联。孔子“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司马迁简述春秋学流衍，并指出儒者、历人、数家于春秋义法各得一偏，皆有可取。至于谱牒独记世系、谥号，其文辞简略，而孔氏作春秋乃为后王立法，太史公旨在表见其中隐含的义法，亦即“盛衰大指”及“刺讥褒讳挹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