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毋忝尔所生”新解.pdf

339诗经“毋忝尔所生”新解古文字研究（34）：339341，2022诗经“毋忝尔所生”新解岳晓峰诗经小雅小宛：“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历来对“所生”的理解，大致有两类观点：一类认为“所生”是指父祖。如，孔颖达正义：“故当早起夜卧，行之，无辱汝所生之父祖已。”另一类则认为“所生”是“父母”。如，朱熹 诗集传 云：“夙兴夜寐，各求无辱于父母而已。”出现分歧的原因，在于认为该篇诗旨是“大夫刺宣王”之诗，还是“大夫遭时之乱，而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不过，不管“所生”是指祖先，还是父母，都是将“生”训为“生育”义。然而，就“毋忝尔所生”的语义而言，终觉于意未安。一关于 小宛“所生”的已有观点学者们或认为“毋忝尔所生”的“所”字结构有其特殊性。向熹认为：“（所）放在动词前，表示 所由。”郭锡良也认为“所生”之“所”有“所由”一类的意思，因此“尔所生 的意思是尔所由生，指生尔者，即父母”。杨伯峻等认为：“所生，不是指生的受事，而指其施事。尔所生，指你的生身父母。”葛树魁则认为：“尔所生 即 尔之所生；尔 不是 所生 的定语，而是 生 的前置宾语。”汪维辉则指出：“所生 的字面意思是 所生之人（即子女），跟原意相反，因此这个 所 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种误用。不过整部 诗经 中虚词所 一共42见，不合规范的也就仅此一例而已。”汪先生的“误用”之说非常有启发性，只是诗经 其他“所”字结构都正常，而此处则出现“误用”，似还可进一步探讨。二“所生”训为“所以立生”的依据结合新出楚简材料，我们认为，小宛 中“所生”之“所”并无“所由”意，也未导致“生”的施受关系发生变化，而且也可能不属于误用。同时，“尔”更非“生”的前置宾语。一直以来对“生”的训释存在误解：“生”的语义不是“生育”，而当为“生存”。现论证如下。清华陆子产简 2829云：“惟能知其身，以能知其所生。知其所生，以先谋人。先谋人以复于身，身、室、邦国、诸侯、天地，固用不悖，以能成卒。”“所生”，整理者未注。汪敏倩指出：“生指生存，诗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里揭示的是子产在为政中的生存之道。”另外，郭店简六德简46亦云：“三者，君子所生与之立，死与之敝也。”“所”统领后文“生与之立，死与之敝”，“生”与“死”对言，很明确当为“生存、活（与死相对）”义。上博三中弓简23也有“所以立生”“所以成死”对言。“立生”，整理者注云：“安340古文字研究生立命。”可从。子产 简2829是篇末对子产修身处政之道经验的总结，因此，“生”训为“生存、活”之说可从。“所生”即所以生存之道，相当于 上博三中弓 篇的“所以立生”。所谓“惟能知其身，以能知其所生。知其所生，以先谋人”，其意是指：了解自己，才能了解自己的生存之道。而了解自己的生存之道，才能更好地谋人治政。清华陆子产 之“所生”，正可与小宛 对应。因此，小宛“尔所生”也可训为“你的生存之道”。又，清华捌治邦之道 简19云：“夫若是，民非其所能，则弗敢言，彼士及工商、农夫之惰于其事，以偷求生。”简文“生”也训作“生存、活”，“以偷求生”与“苟且偷生”相类。“惰于其事，以偷求生”的文义与“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正相反。三先秦文献中“所生”的其他释义“所生”一语，先秦文献习见。如，左传昭公四年：“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无兴国焉。”此处“所生”之“生”，当指良马之所出生、出产。战国策中山“阴姬与江姬争为后”章云：“臣闻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文中“佳丽人之所出”可与 左传“马之所生”对照，可证“生”与“出”义近，也当以训作“出生、出产”义为宜。又，郭店简 太一生水 篇“所生”屡见，如简4云：“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凔热之所生也。”简文“生”，可训作“滋生、产生”义，“所生”即所产生。同时，上博三亘先 简3正亦云：“昏昏不宁，求其所生。”裘锡圭认为“生”为“滋生”义，甚是。上引诸例“所生”，“生”即有训“出生”和“产生”两种义项，说明先秦文献中“所生”这种“所”字结构较为常见，只是对于“生”的语义则需要结合文义加以厘定。四结论综上，我们认为 小宛 的“所生”，也可重新理解：“生”非“生育”义，而当以训“生存”为是，则“所生”即“所以立生”义。因此，所谓“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即昼夜辛劳，不要辱没了你的生存之道。也就是要勤勤勉勉，不要辱没了自己的立生之本。附记：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楚系简帛文献词义研究及词典编撰”（19VJX107）阶段性成果。（作者单位：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注：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970页，中华书局2009年。诗经大雅瞻卬云“无忝皇祖，式救尔后”，乃大夫凡伯刺幽王之语，则“皇祖”即幽王之先祖。参 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 第1244页。见 宋 朱熹集撰，赵长征点校 诗集传 第216页，中华书局2018年。341诗经“毋忝尔所生”新解 同注第969页。见注第215页。方玉润对以上两种诗旨均存疑：“言固无所谓 刺王 意，亦何尝有 遭乱 词？”参 清 方玉润撰，李先耕点校 诗经原始 第405页，中华书局1986年。黄怀信、晁福林则认为 小宛 诗旨与“养子”有关，因此“所生”当指养子的亲生父母。参见黄怀信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 诗论 解义 第16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晁福林 试谈 诗小宛 主旨及上博简 诗论 第八号简的释读附论周代的“为人後”问题，中国史研究 2004年第2期。向熹编著 诗经词典（修订本）第496页，商务印书馆2014年。郭锡良等编著 古代汉语（修订本）第333页，商务印书馆1999年。杨伯峻、何乐士 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修订本）第487页，语文出版社2001年。葛树魁 “尔所生”结构探疑，淮海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见汪维辉 司马迁误用“所”字及其原因初探兼谈言文分离的时代及文言习得中的“误仿”问题，“视角与方法：汉语史研究新视界高端论坛”会议论文，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科学院，2019年10月1113日。郭店简 五行 简28云“圣知，礼乐之所由生也”、简31亦云“仁义，礼所由生也”，“所由”并未省成“所”。释文断句参庞朴 竹帛 五行 篇校注及研究 第63、67页，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0年。为行文方便，本文一律使用宽式释文。汪敏倩 清华简 子产 篇疏证与研究 第100页，苏州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三者”，林素清文中“后记”所引周凤五观点认为是“圣智、仁义、忠信”三组行为标准与道德规范。参林素清重编郭店楚简六德 ，郭店楚简研究（国际）中心编古墓新知纪念郭店楚简出土十周年论文专辑第76页，香港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3年。见马承源主编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第28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中弓 简23的释文及编连，参陈剑 上博竹书 仲弓 篇新编释文，战国竹书论集 第10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简文“愈”，整理者读为“偷”，训为“苟且”，其说可从。见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捌）第144页，中西书局2018年。裘锡圭 是“恒先”还是“极先”？，裘锡圭学术文集 古代历史、思想、民俗卷 第334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杨伯峻等认为汉魏以降，“所生”大多专指生母，这是沿袭诗经的用法和意义。“所生”后还常有“母、夫人”等词，使它指生母的意思更加明显。见杨伯峻、何乐士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第 487 页。向熹认为后世称生身父母为“所生”，乃本小宛之例。见向熹编著诗经词典（修订本）第496页。后世文献又有“所生母”一词，王云路、方一新云“犹言亲生母亲”，并进行了深入分析，可参看王云路、方一新中古汉语语词例释第356357页，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年。后世“所生、所生母”的此类用法，是否属于在误解小宛“所生”为“父母”义之后的误用，还可进一步探讨。承蒙王辉、邬可晶先生指出：需注意先秦文献中“忝”训“辱没”义时，后接宾语常为人物名词。两位先生所言甚是，如 诗经瞻卬“无忝皇祖”，“无忝”即与人物名词“皇祖”连用。不过，先秦典籍中，“忝”也可与非人物名词连用。如，尚书尧典 云“否德忝帝位”中的“帝位”，可训为“帝王之位”，尧典 后文又有“汝陟帝位”一语。如此，则“忝帝位”，可训作“辱没帝王之位”。又，左传襄公十四年“纂乃祖考，无忝乃旧”，杨伯峻注云“旧即上文之祖考”，并引 管子牧民“恭祖旧”证之。见杨伯峻 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1120页，中华书局2016年。而牧民篇之“祖旧”，尹知章注认为是先祖之旧法，闻一多则认为当指先祖之大臣。详见郭沫若、闻一多、许维遹管子集校第4页，科学出版社1956年。若尹注可从，则左传“无忝乃旧”或可训为不要辱没你的旧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