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
窈冥
從語文與
思想
張力進行
分析
“恍惚”與“窈冥”從語文與思想的張力進行分析賀敢碩 内容提要道家文獻如老子、莊子等,常見“恍惚”、“窈冥”等聯綿字語詞,這種語詞因其自身獨有的語文形態而生發出多種變體,並在語境中表達了豐富的語文涵義與深邃的哲學線索;“恍惚”、“窈冥”語詞亦多見於其他早期文獻内。因此,對其亟待一種自語文現象分析其思想脈絡、並落實到道家哲學語境的分析。本文試圖藉助“恍惚”、“窈冥”詞彙的語文現象,推敲其思想與語文之間的張力,揭櫫道家哲學的思維特徵和語言特點,進而延展至道家的宇宙論、知識論與心性學等多個維度的思考。“恍惚”、“窈冥”可謂道家哲學話語中的“常辭”,然其自身獨有的哲學表達意義卻往往在研究中被忽略。就語文學角度來説,“恍惚”、“窈冥”皆可歸類爲聯綿字,其含義往往依賴於語音而不問字形,因而出現大量同音異構字形。如方以智通雅言“恍惚,一作洸忽、慌惚、怳惚、荒忽,通作怳剡”;又有“怳惚”、“怳忽”、“芒芴”、“昏忽”、“曶恍”等變體,也包括“荒兮”“忽呵”“朢呵”等單字或“忽忽”、“曶曶”、“芒芒”等疊字表述。“窈冥”同樣擁有衆多異構,如“窅冥”“幽冥”“杳冥”等,就訓詁傳統來看,它提示了更多的内容:如爾雅 曰“冥,幼也”,“幼”、“窈”可通;説文曰“冥,幽也”(段玉裁改作“窈”),又曰“窈,深遠也”;王弼注“窈兮冥兮”曰“窈冥,深遠之歎”;又“窈冥”、“要眇”或可爲轉語,且“眇”故訓爲微細不可見,與深遠之義相通;老子二七章 有“要妙”,于省吾認爲即“幽眇”;典籍中多“玄妙深微”語,“眇”、“妙”通,且“玄”、“幼”、“幽”在語文上也有關聯。如上所示,對“窈冥”訓詁的分析似乎能爲我們揭示一些問531“恍惚”與“窈冥”方以智:通雅卷六,北京:中國書店景清康熙姚文燮浮山此藏軒刻本,1990 年,第 73 頁。傅奕古本老子二一章“恍兮惚兮”亦作“芒兮芴兮”。大戴禮五帝德。見王國維:聯綿字譜譜上,王國維遺書(第九册),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 年。見漢書揚雄傳。一本作“曶怳”。小雅斯干毛傳亦曰:“冥,幼也。”見姜亮夫:楚辭通故(第 1 輯),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 602603 頁。于省吾:雙劍誃群經新正雙劍誃諸子新證,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 年,第 341342 頁。可見沈兼士:石鼓文研究三事質疑一文對“幺”、“糸”、“玄”、“幽”等字字形關聯的分析,據沈兼士學術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又管子有幼官幼官圖二篇,何如璋以爲“幼”當作“玄”,張佩綸以爲當作“幽”(見黎翔鳳撰: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第 133134 頁)。足見上舉諸字在語文上的聯繫。題,但這些對訓詁書的引述終究只是一些星星點點的人文動機,或一串滯後的雅訓。聯綿字的特殊語文形態,使得分訓行爲難免南轅北轍,從而掩蔽了思想史的全貌。由此,只能在語文訓詁的基礎上,繼而發掘“恍惚”、“窈冥”的思想語境,以此投射這些語彙的内涵,揭示語文與思想之間生發的張力。拙稿首先從語文層面分析“恍惚”、“窈冥”在其語境中所呈現的語文現象及其含義,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在道家哲學特殊的哲學語境中討論這些詞彙焕發出的表達作用,即哲學語用。一一 語語文文現現象象之之概概述述如故訓所示,以“深遠”來解釋“恍惚”、“窈冥”大抵無錯,但這種明箸出的“實義”多少遮蔽了更複雜的思想走向。其實在日常話語意味更濃的楚辭中,“恍惚(荒忽)”語詞的使用便呈現了相當雜糅的特徵: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九歌湘夫人)631 道家文化研究第三十四輯由於“恍惚”之辭本身的特殊性,一些立足於傳統訓詁、對勘,對字形、字音、字義進行的一種“本義”“祖義”的語文學探索,很難説是完全有效的,至少是不完整的,且未抓住哲學語境中的問題實質。而且,字句的涵義並非是完全固定、彼此斷裂的,它只是指向一個印象範疇,對這個範疇的探索則需藉助思想史的分析,是被雅馴化、固定化的考據所無法完成的。因此,我的意見是,語文學研究只能作爲一個參考,而無法作爲思想研究的最終定論,也無法完整揭示其複雜的哲學語境。對“恍惚”辭的相關語文學、訓詁學研究,可參考王博: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 年,第 162165、215217 頁;夏世華:老子“恍惚”考辨及釋文,哲學研究2019 年第 5 期。怊荒忽其焉極?(九章哀郢)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悽而增悲。(遠遊)坱兮軋,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招隱士)忽容容其安之兮,超慌忽其焉如?(七諫自悲)臨淵兮汪洋,顧林兮忽荒。(九懷蓄英)細分疏之,“荒忽”辭首先指向一種視之不諦的感知狀態,這於楚辭的“窈冥”辭例顯示得尤爲明顯,如“深林杳以冥冥兮”(涉江)、“浮雲霧而入冥兮”(哀時命)。與之雜糅無隙的是以時空感彰顯的浩渺無垠、不可履及的“地理位置”,它們爲感知所不諦的“恍惚”所指涉,從而借特殊的語言外殼出現在思想世界中(所訓“深遠”其實就是感知的不可見)。更重要的是,“恍惚”表徵出内在層面的精神知覺或精神狀態,如引文楚辭各句就内含了惆悵糾結、思緒渾沌的情緒特徵。這樣的表述在此仍顯囫圇,但其提示了重要的問題,因而需要被看作本文分析所不可忽視的向度。我們以語境分析爲經,詞義詁訓爲緯,來考察“恍惚”“窈冥”話語在不同語境中所呈現的語文涵義。(一)首先,自時空體量的視角、即“深遠”這一故訓開始分析。前引哀郢“荒忽其焉極”句一本在文前有“怊”字,聞一多以爲“怊讀作超,遠也。荒忽,亦遠也”。在古人的思想世界731“恍惚”與“窈冥”聞一多:古典新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 283 頁。九歌國殤亦曰“平原忽兮路超遠”,又如前引七諫自悲“超慌忽其焉如”皆是。中,“遠”的意思不同於幾何空間以固定位置發散出的無限廣延,而是建基於社會意識的推進結果。例如遠遊曰:覽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何謂“方外”?王逸注曰“遂究率土”,“方”即方國、方土之意;商頌長發曰“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鄭箋云“禹敷下土,正四方”。“方”代表某種疆域界限,這一地理意識作爲古人空間觀念的體現,與人文共同體的社會政治活動與統治版圖的範圍不可分割。在這一體系内,若欲使土地變得明晰可指,必須使其具備可稱呼的詞彙,即一個“名”,這是方位與路途得以解釋的唯一方法;因此“方”也有秩序、可把捉的意思,若繫辭言“神無方而易無體”、樂記曰“變成方謂之音”。古人在“方”的話語内理解土地與空間,“方外”則指向了可理喻、區别的人文空間之外的荒野。“恍惚”在這層意義上進入語境,它表現並指涉了某種超出人文世界感知外的特殊地理内容,某種“深遠”的所在。這種含義也兼具地域、體量之廣大狀態的描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商頌玄鳥)毛傳曰“芒芒,大貌”;左傳引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杜預注曰“芒芒,遠貌”;前引長發“洪水芒芒”,楚辭悲回風831 道家文化研究第三十四輯“莽芒芒之無儀”,哀時命“招茫茫而無歸兮”,皆可指地理空間之廣大。馬瑞辰以爲“芒芒”爲“荒荒”之假借,很有啓發;其以“巟”字借訓,自説文“巟,水流廣也”推出“巟通作荒,荒借作芒”的結論,雖稍嫌迂曲,但可爲狀態語詞的字音相假借提供論據。自語文角度以音聲看“荒”“芒”“怳”可通,“芒芒”類如“怳怳”,皆可統攝於“恍惚”辭。司馬相如上林賦曰“芒芒恍惚”,可看作義同連語;賈誼鵩鳥賦曰“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寥廓”亦言廣大之詞;古籍常言“大荒”、“四荒”、“八荒”,廣雅云“荒,遠也”,顔師古曰“八荒,八方荒忽極遠之地也”,此皆可爲觀念雜混之旁證。這種提示廣大渺遠之義的“恍惚”話語的命名,建基於用名言把握某種秩序之外的内容的目的,即對所謂“方外”的言説與捕捉;“窈冥”之“深遠”訓詁與此密切相關。如楚辭遠遊931“恍惚”與“窈冥”“招”或可讀作“怊”,訓作“遠”。見前引聞一多解。詳見馬瑞辰撰: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 1166 頁。王力又從訓詁學意義上指出,“荒”、“廣”、“曠”、“寬”、“闊”等字在聲訓、義訓上所具有的同源關聯,值得注意。(見氏著:同源字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 347348 頁)例如通行本老子中“恍惚”一詞,傅奕古本作“芒芴”,莊子至樂亦作“芒芴”。楚辭湘夫人、遠遊、哀郢、畜英皆作“荒忽”,管子水地亦作“荒忽”。法言孝至曰“芒芒聖德,遠人咸慕”,司馬光曰“李本芒芒作荒荒”,錢本亦作“荒荒”。以上足證“芒”、“荒”、“恍”音聲可通。漢書陳勝項籍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第 1821 頁。又漢書文帝紀顔師古注“四荒”謂“言其荒忽去來無常也”;蕭望之對策解釋“戎狄荒服”爲“言其服,荒忽亡常”(漢書蕭望之傳);蒙文通也解釋周語“戎狄荒服”之“荒”爲“荒忽亡常,是居處無定的意思”。(見氏著:略論山海經的寫作時代及其産生地域,蒙文通文集(第一卷),成都:巴蜀書社,1987 年,第 64 頁)以上所示觀念皆相關。云“歷玄冥以邪徑兮”,“邪徑”即人文秩序世界之外的荒野迷途;又思古“冥冥深林兮”、怨思“經營原野杳冥冥兮”、懷沙“脩路幽蔽道遠忽兮”,皆如此意。逍遥游開篇談及“北冥”“南冥”,釋文曰“北冥,本亦作溟,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漠無涯也。梁簡文帝云:窅冥無極,故謂之冥”;下文進而言“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鍾泰指出“上言南冥者,天池也,此窮髮之北有冥海而亦曰天池者,明南北皆假像,非果爲異地也”,可見“北冥”這一地理命名很大程度上出自一種地理位置的想像;又天運提到“冥山”,郭注以爲“北極之山”,其命名多少與之有關;新語又述及“冥冥之野”。這都是“窈冥”話語的語形訓詁所給予的提示。“恍惚”、“窈冥”話語在時間維度中對上古的討論亦與之類似,甚至可以説,它與“方外”所呈現的地理意識具有相似的思維結構,即“推”的思維模式。司馬遷描述鄒衍之學曰: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041 道家文化研究第三十四輯郭慶藩又引一切經音義中引司馬云“溟,謂南北極也。去日月遠,故以溟爲名也。”(見氏著: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第 3 頁)見鍾泰:莊子發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 12 頁。又列子湯問引此句“窮髮之北”作“終北之北”。王叔岷以“終北”爲國名。(見氏著:莊子校詮,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1 年,第 16 頁)注意“終北”也是略帶特殊的地理表達,有地理之極限之意。古籍提到北地又常言“幽都”,如墨子節用、韓非子十過、尚書堯典、莊子在宥、史記五帝本紀、淮南子脩務、新書脩政皆以爲堯之統治爲“北至幽都”。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史記孟荀列傳)可見,時間序列的構築與立足於“推”的地理空間具有相同的邏輯;换言之,只能從文化、制度與歷史的反面來理解文本中“窈冥”的涵義。“窈冥”試圖描述言辭無法把捉的論域,即歷史時間維度上的“方外”:一個不可言詮、沉默荒涼的時間。這一内容源自對生滅變化之物理起源的追問,中西早期思想中皆有類似的内容,即所謂宇宙論模式。“天地未生”的叙述是常見的宇宙論邏輯,該過程在歷史時間的序列中發生,“未生”“無有”指的就是原始未形的渾沌。早期思想於這方面的表達大多類似: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楚辭天問)虚無刑,其寂冥冥,萬物之所從生。(馬王堆帛書經法道法)恒無之初,迴同太虚,虚而爲一,恒一則止,濕濕濛濛,未有明晦。(馬王堆帛書道原)141“恍惚”與“窈冥”風俗通義皇霸言“蓋天地剖分,萬物萌毓。非有典藝之文,堅基可據,推當今以覽太古,自昭昭而本冥冥,乃欲審其事而建其論,董其是非而綜其詳矣,言也實爲難哉”,此“冥冥”亦從此説。老子四十章“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莊子庚桑楚“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爲有,必出乎無有”等。古未有天地之時,惟象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澒蒙鴻洞,莫知其門。(淮南子精神)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渾而爲一,寂然清澄,重濁爲地,精微爲天,離而爲四時,分而爲陰陽,精氣爲人,粗氣爲蟲,剛柔相成,萬物乃生。(文子九守)此處“冥昭瞢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