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涩体”：宋祁与古文运动_刘成国.pdf

205在近些年流行的各种宋代文学史教材及相关学术著述中，与宋庠并称“大小宋”的宋祁，往往作为西昆体的后期代表作家出现，很少被纳入到唐宋古文运动的主流叙事中。即便偶有涉及，也被当成否定的典型之一，从反面衬托欧阳修诗文革新的伟绩1。尽管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郭绍虞曾指出，宋代的古文运动“至宋祁、欧阳修而始大”2，欧、宋分别代表古文运动中两种不同取向，遗憾的是，这一看法尚未得到充分重视3。而宋祁由昆体转向古文，以及这种转向在宋代文学史上的意义，仍欠缺深入探讨。有鉴于此，本文拟从“涩体”切入，对此问题略陈己见。一“新唐书体”即“涩体”从南宋开始，有一则关于新唐书的佚事，曾在历史上广泛流传。锦绣万花谷卷二十载：宋景文公修唐史，好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欧公思有以讽之，一日大书其壁曰：“宵寐匪贞，札闼洪休。”宋见之，曰：“非夜梦不祥，题门大吉耶？何必求异如此？”欧公曰：“李靖传云震雷无暇掩聪，亦是类也。”宋公惭而退。今所谓“震霆不及掩耳”者，系再改。4此事涉及欧阳修和宋祁，其实并不完全可信。锦绣万花谷是南宋孝宗朝佚名所编的一部类书，“所录大抵锁屑丛碎，参错失伦”5。事件颇富戏剧性，近似小说家言，而出处脱略。具体场景，从新唐书的修撰来看，与欧、宋履历不符。仁宗庆历五年（1045），宋祁被任命为新唐书修撰官。欧阳修则在新唐书修撰后期（至和元年）才进入书局，而宋祁长期外任，两人无由会晤6。“两位刊修前后共事 7 个年头，竟未见过一面。”7题壁讥讽，并无可能。类似记载，还见于南宋俞徳邻佩韦斋辑闻：“宋景文作新唐书，人以札闼诮之。”8由此推测，“札闼洪休”容有其事，只是并非出于欧公。尽管如此，这条记载仍有价值。它至少反映出新唐书的文体特色，以及欧、宋在文体问题上的分歧。它至今习见引用，来论证欧阳修对古文僻涩文风的排击。本为讽刺新唐书的“札闼洪休”，自南宋后逐渐凝固为文学史上僻涩艰深文风的象征符号，成为“涩体”的代表，受到讥讽嘲笑。新唐书的编撰，主要针对旧唐书。后者修撰于五代后晋时，深受文坛骈俪之风的影响，叙述行文句式整齐，文辞浅显。体现史臣观点的篇末赞语，多以骈体写就。兼以五代兵荒马乱，史籍散佚，唐代史事多有脱落。宋仁宗君臣认为旧唐书“气力卑弱，言浅意陋”9，不足以振起斯文，劝善惩恶以垂戒后世，于是命欧阳修、宋祁等“悉发秘府之藏，俾之讨论，共加刪定，凡十有七年，书写“涩体”：宋祁与古文运动刘成国内容提要“涩体”是指宋祁新唐书列传部分的文体风格。它具体表现为叙述时故意使用难字、僻字、古字，省字缩减、生造词汇、颠倒语序等，是韩愈“惟陈言之务去”理论的实践。它在语言表现上以复古为创新，因背离语言的约定俗成，导致阅读时的生硬滞涩。通过修撰新唐书，宋祁实现了中唐以来古文家的史学理想，他应被视为宋代士人学韩的主要代表之一。关键词 涩体；宋祁；新唐书；古文运动；修史2062023 年第 1 期成二百二十五卷”10。宋祁是最主要的修撰者，负责列传部分。成帙之后，新唐书便以鲜明的文体特色引人瞩目：（宋）景文率多谨严，至修唐书，其言艰，其思苦，盖亦有所自欤！11新唐书叙事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12宋景文公作唐书尚才语，遂多易前人之言。13朱熹则径以“新唐书体”称呼类似文章，颇为反感14。这种文体特色，宋人又与“虬户铣溪体”相类比。直斋书录解题卷四新唐书提要曰：“新书不出一手至列传用字多奇涩，殆类虬户铣溪体，识者病之。”15“虬户铣溪体”，即唐代徐彦伯的“涩体”。北宋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下跋高彦休阙史后曰：彦休叙事颇可观，但过为缘饰，殊有“铣溪虬户体”，此其赘云。注曰：唐徐彦伯为文，多变易求新，以“凤閤”为“鶠閤”，以“龙门”为“虬户”，以“金谷”为“铣溪”云云。后进效之，谓之“涩体”语。见朝野佥载。16从中归纳，所谓“涩体”是指文章写作中故意运用一些僻涩艰深的词语，来代替意义相同的常见词汇，从而刻意造成阅读上的艰涩生硬，呈现一种新奇的阅读效果。涩，即迟钝、生硬。“涩体”之名，源自唐代徐彦伯。他少以文学擅名，与韦暠、李亘齐名，称为“河中三绝”17。“自晚年属文，好为强涩之体，颇为后进所效焉。”18其文今存九篇，尚算平易，唯本传所载枢机论间杂晦涩之语，如曰：“中庸镂其心，左阶铭其背。”19清代阎若璩指出，“镂心”即服膺之意，此即“涩体”20。此外，其南郊赋中“洪凝”“菌蠢”“攒骖噎轨”“遹皇”“佁儗”“曶霍”21等语，唐栢梯寺之碑铭中“”“攒险”“掩闰”“蟠扈”“吞杠”“涣（潏）”22等语，皆佶屈聱牙。徐彦伯这种遣词用字之法，在新唐书列传中触处可见。南宋以后，“札闼洪休”在历代诗文评中逐渐定形为“涩体”的符号，宋祁往往与徐彦伯相提并论，成为“涩体”的代表：宋时自宋子京后，多效为“涩体”以避俗。23唐徐彦伯为文后进效之，谓之“涩体”。此风至宋不减，如所云“迅霆不及塞聪”之类。24应当指出，所谓“涩体”，就宋祁而言主要指新唐书列传部分的文体特色：彫琢劖削，务为艰涩。其诗文作品，则题材不一，风格多样，不可一概以僻涩目之。诗歌方面，宋祁、宋庠皆自昆体入门，华整婉秀，清隽宽阔。其辞赋制诰温雅瑰丽，博奥典雅，“具有唐以前格律，残膏剩馥，沾丐靡穷，未可尽以诘屈斥也”25。至于宋祁中年以后所作奏疏记叙等文，时时嵌有奇字险句，颇著锻炼雕琢之迹，从中可略窥“涩体”之一斑。如诋五代篇：“是故勰气徯应，则泄为旷瑞；洪休震动，则耿为烈光。塞虖天渊，施虖金石。”26“勰气”，即和气。“徯”，待也。“洪休”即洪庥，“虖”为乎的古体。又如寿州风俗记：“由霍而外，甗峄岑罗，迤麓崇冈，奔沓相联，犹肱臂然。材章竹个，刊伐菑翳，连千祔而下，衍给旁郡。搏掩疻鬪，轻死亡命。”27曰“霍”而不曰山，当出自尔雅释山：“大山宫，小山霍。”疏：“小山在中，大山在外，围绕之。山形若此者名霍，非谓大山名宫，小山名霍也。”28其他“甗峄”“奔沓”“衍给”“疻鬪”等词，描述山形地势，都准确凝炼而又比较险僻。世传宋祁刀笔集出以散体，“虽平文而务为奇险，至或作三字韵语”29，应与新唐书“涩体”更为接近，可惜失传。二“涩体”的具体表现及成因新唐书以“涩”成名，意味着“涩”这一重要文学批评范畴，至宋代正式确立。此前，“涩作为文学批评概念出现得较晚”30。涩的本字是“歰”，又作“濇”，不滑之意。唐代之前，由此义而引申组合，或指脉相，或指味觉，或指言语，或指水流，或指道路，均与诗文无关。“涩”字最初用于文学批评，据现存文献，即初唐徐彦伯的“涩207书写“涩体”：宋祁与古文运动体”。中唐以后，“涩”字逐渐广泛运用到诗文作品中，特别是韩愈、樊宗师、孙樵等古文一脉31。在字面上，“涩”是一种形象的描述，指文字语句因隐晦难解而导致的阅读障碍、理解停顿。至于造就、导致“涩”的文学手法，则因人而异。新唐书的“涩”，历代史家如王若虚、赵翼等多有论述，大体上可归纳为以下几点。首先，通过换字法以避常规俚俗。旧唐书成于五代，文体卑弱，叙述中不时夹杂俗言俚语。新唐书为求雅训，经常将一些日常俗语予以置换。如朝野佥载记李畬母事，谓“御史例不还脚钱”32；新唐书记此事，改“脚钱”曰“车庸”33。今考旧唐书中凡八次用“脚钱”，新唐书中一例也无，均以“车庸”或“脚直”代之。又如旧唐书卷八十九狄仁杰传：“初，则天尝问仁杰曰：朕要一好汉任使，有乎？仁杰曰：陛下作何任使？”34“好汉”自是俗语，故资治通鉴叙述此事弃之不用，改为“佳士”35，新唐书则改为“奇士”36。除了易俗为雅，“换字法”是宋祁力避陈言的最常见修辞。所谓换字法，即以僻字、难字、古字去代替习语常词中的某字，从而造就一个新词，生成一种生涩梗阻的阅读感。新唐书列传中频繁运用此法。如薛元赏传：“都市多侠少年，以黛墨鑱肤，夸诡力，剽敓坊闾。”37鑱，刺也。“鑱肤”，即以针刺肤、文身。王少玄传亦用此词：“时野中白骨覆压，或曰：以子血渍而渗者，父胔也。少玄鑱肤，阅旬而获，遂以葬。创甚，弥年乃兴。”38宋祁以人所罕见的“鑱肤”，代替众人易晓的“文身”“刺肤”，故为艰诡之语。又“敓”为“夺”的古字，宋祁以“剽敓”取代“剽夺”，避简就难而意义不变，也是典型的“涩体”。又如开元三年（715），吐蕃犯边，玄宗欲将兵亲征，苏頲谏曰：“陛下但发亲征之令而潜遣猛将谋略之士以济其师。”39宋祁则将原文中“猛将谋略之士”改为“虓将谋夫”40。虓，虎鸣也，引申为凶悍、勇猛。新唐书中数用此字，如曰“虓将”等41，虽然生僻，然较之“猛将”更为形象。有时新唐书中所用之字，虽非难僻，其意义却非惯常所用。宋祁用这些字来替换一些日常固定词汇，同样会造成一种突兀别扭的阅读感。如“旋踵”，指掉转脚跟，喻时间极短。宋祁以“跬”（半步）代表“踵”，造出“旋跬”一词。萧瑀传曰：“魏、晋废之，亡不旋跬。”42“不旋跬”，又见于孙伏伽传“计不旋跬，大业以成”43，沙陀传“必一朝去此，祸不旋跬”44。又如“禁止”一词司空见惯，宋祁以“厉”代“禁”，别造“厉止”。萧廩传曰：“请厉止夜行以备贼谍。”45“厉止夜行”，即禁止夜行。再如以“良金寿革”代换“坚甲利兵”46，以“肱髀相依”代换“股肱相依”47，以“辅牙”代换“唇齿”48，以“缭其背”代换“绕其后”49，等等。其次，颠倒语序。换字之外，颠倒常见词汇的顺序，以使读者产生突兀梗涩之感。裴矩传曰：“廛邸皆供帐，池酒林胾。”50“池酒林胾”，即酒池肉林。宋祁以意义相同但较为生僻的“胾”字代“肉”字，颠倒词序，成一新词。又如变生肘腋，比喻祸乱发生在身边。宋祁以衿肘代替肘腋，将“变生”置后，曰“不即决，恐衿肘变生”51。其他如“病利”“否可”，与“利病”“可否”意义无别，只是语序前后不同。又或者行文中将常见之词予以减省缩略，以求简洁。如曰“百姓愈骚”52，“大众一骚”53，“天下方骚”54，“骚”即骚动、骚然的省略。又如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叙述段秀实谒见郭晞，曰：“吾戴吾头来矣。”55新唐书则曰：“吾戴头来矣。”56省一“吾”字，则所戴者何人之头，意义转而不明。最后，生造。以上各种换字替代，很多有前例可循，如曰“铲迹”而非“晦迹”57，曰“里无吠狗”以概指“狗不夜吠”58。但有相当一部分词汇，是宋祁以较为生僻的文字，强行组合而成。如唐末刘季述幽昭宗于少阳院，旧唐书载：“入后，季述手自扄锁院门。”59资治通鉴载：“乃手锁其门，镕铁锢之。”60新唐书则曰：“就季述液金以完鐍，师虔以兵守。”61“液金以完鐍”，即“镕铁锢之”之意，二者相较，文雅而义诡。又如形容危险很快便至，有“危在旦夕”“朝不保夕”等语；又有“间不容发”，喻情势紧急。宋祁予以融合，创造出“危不容喘”的新词：“（段）秀实以为宗社之危不容喘。”62又如“嫁祸”，语出2082023 年第 1 期史记卷七十张仪传“亏楚而适秦，嫁祸安国”63，意谓将罪责转移给他人。宋祁仿此，生造出“嫁非”一词。李峤传曰：“中宗以峤身宰相，乃自陈失政，丐罢官，无所嫁非，手诏诘让。”64此事旧唐书载：“中宗以峤昌言时政之失，辄请罢免，手制慰谕而不允。”65宋祁以“无所嫁非”来描述李峤的引咎自责，义亦可通，然“嫁非”一词仅此一见，殊觉别扭。对于新唐书之“涩”，历代学者多有批评，而以唐庚、王若虚为甚。唐庚文风近于苏轼，明白豁达。他应邀为宋祁文集作序，尚揄扬有度，委婉含蓄。书宋尚书文集后曰：“兄弟于字学至深，故其文多奇字，读者往往不识。”66至于新唐书，据徐度却扫编卷下载，唐庚尤其不喜，以为“晚学遽读新唐书，辄能坏人文格”，“乱道又不好，是新唐书”67。王若虚撰新唐书辨，集中批评书中用语“惟异之求，肆意雕镌,无所顾忌，以至字语诡僻，殆不可读”，认为“自古史书之弊,未有如是之甚者”68。平心而论，新唐书列传为了叙事简洁、力避陈言，行文中大量运用僻字、换字、颠倒、缩减等修辞手法，以致经常出现文义隐晦、淹没或脱失不足等生涩之弊。此类例证，为数甚夥，毋庸讳言。如太子瑛传：“李林甫专国，数称寿王美以揠妃意。”69赵翼认为：“揠谓迎合也。时武惠妃擅宠，寿王其子也，林甫欲倾太子而立寿王，故云揠也。”70句意虽大致可明，然着实费解。按，揠，拔也。新唐书另有四处用此字，皆为此意：如曰“中流矢，揠去复战”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