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札记
杏坛
书札
七十二
徐建融
2023.01116曲阜孔庙是中国儒家文化的渊薮,同时也是中国书法艺术的宝库之一。乙瑛碑礼器碑史晨碑等经典的汉隶碑刻便存藏于此。孔庙中有杏坛,这也是众所周知的,系宋天圣二年(一二四)孔子四十五代孙道辅增修祖庙,移大殿于北,而以讲堂讲基梵石为坛,环植杏花,取庄子渔父杏坛之名而名之。自此之后,千百年间,论及孔子的杏坛设教,必以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杏花暄妍为背景。如乾隆杏坛赞碑:重来又值灿开时,几树东风簇绛枝。岂是人间凡卉比,文明终古共春熙。又六十代衍圣公杏坛诗:鲁城遗迹已成空,点瑟回琴想象中。独有杏坛春意早,年年花发旧时红。然而,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一却认为非也。因为庄子所记: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首先,此林在泽中高处,而杏花耐旱不耐水;其二,缁帷者林木森郁,而杏花枝干花叶疏宕,不可能蔚为缁帷。结论:庄子书凡述孔子,皆是寓言,渔父不必有其人,杏坛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中苇间、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鲁国之中也明矣。意谓杏坛之杏,不可能是杏花,其地也不一定在鲁国。以杏坛的缁帷之林非杏花之群植深秀,完全准确。因为一是杏花非鲁地盛栽,而是盛栽于古代的华北、西北,今则独盛于新疆。尽管有杏花春雨江南的脍炙人口,但江南的杏花绝不以产果名,不过偶值一二株赏花观景而已。二是即使密林中偶有杏花一株,但其树形并不高大,不过三米左右;树荫稀疏,覆盖并不宽广,不过十平方米以内,显然是不适合在其下聚众弦歌诵读的。三是杏花无论花时与否,都是明冶而疏宕的,与淄帷毫无瓜葛。那么,这个杏究竟又是何树呢?杏坛不在鲁国,又在何处呢?庄子所言,真的皆是寓言、全非实指吗?礼内则:桃李梅杏,楂梨姜桂。管子地员:五沃之土其梅其杏,其桃其李。作为蔷薇科的赏花又是食果之树,杏在上古时便已出名,赏其花则称杏花,食其果则称杏子。梅、桃、李亦然。那么,除了此杏,在上古是否还有其他树木被称作杏的呢?有的,这便是银杏,只是当时并无前缀的银字,故与杏花之杏重名。前缀银字以示分别,一般认为是宋代以后的事。据西京杂记卷一: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杏二:文杏、蓬莱杏。文杏注:材有文采。蓬莱杏注:东郡都尉于吉所献,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果)是仙人所食。这里的文杏蓬莱杏通常以为即杏花。但杏花为西北长安一带的常见果树,一点称不上名异,用得着群臣远方的贡献吗?蓬莱,今山东南、江苏北的沿海一带;东郡,即东海郡。两地大体重合,当时属鲁国、莒国、徐国。则文杏蓬莱杏当俱出此地。但问题是,这一带虽有杏花的偶尔栽植,那并不以杏花称盛。当然,偶尔出现珍稀品种也是有可能的。但此杏以花名,以果名,蓬莱杏庶可当之,暂不论;却是并不成材的,怎么又有文杏以材有文采而出名的呢?按西京杂记所记,多西汉时长安的佚闻、遗事,其作者一说汉刘歆,一说晋葛洪。而不论是谁,所记皆非亲见实历,而不过得之白首宫女的道听途说,颇多作者的揣摩想象。所以,资料虽繁富,错舛也是非常之多的。我们来看亲历者司马相如上林赋所记四方进献的名果异树,不记有杏,却记有长千仞,大连抱的华枫枰栌欃檀木兰这里的枰,即今天的银杏,虽未言其献自何方,当自山东鲁地。而西京杂记则不记山东鲁地所献有枰却有文杏蓬莱杏。这杏是不是就是枰呢?又,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木兰,又名杜兰、林兰,状如楠树,材质似柏而微疏,古代多用于造船。这里则用朵云札记杏坛和艺祖学书札记之七十二徐建融DOI:10.16769/ki.31-1067/j.2023.01.0112023.01117于制榱,即椽子。潘岳西征赋又以为可以作梁。与上林赋记木兰的长千仞,大连抱完全相合。文杏,即西京杂记材有文采。梁,说文解字释桥,以木渡水也;尔雅于桥外另培二义:楣,门户上横梁也;杗,廇屋之大梁也。饰文杏以为梁当指此二义。而不论横梁还是大梁,都必须是大材。如文杏为杏花,其材并不高大,而且颇细瘦,且不直挺,不过一枝出墙而已。芥子园画传且言杏枝回折,以之作栋梁之材,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不仅杏花,凡一切蔷薇科的树木,从来就没有被用作房屋作构架的建筑材料的。韩愈进学解大木为杗,细木为桷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杏花不材,故不入匠代之功用,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则这里的饰文杏以为梁,这个杏一定是高大、粗壮、挺直的大材,当与蓬莱杏同产于鲁地沿海一带。它便是银杏,只是当时即名杏,与杏花之杏重名。为示区别,又称枰,与杏一音之转;又拖声,称平仲(左思吴都赋);至宋代还其本名,而前缀银字。但杏梁之杏,从实指的杏为材的梁楣而泛指一切华丽的木构栋宇,从来都是文杏、银杏,而绝不会认作不成材的杏花之杏。由于上古园艺水平所限,西汉修建上林苑时,从四方上贡过来的木兰也好、银杏也好,成活率一定不会太高。而死去的那些巨木,被用作宫殿建筑榱、梁的材料,亦自在情理之中。至于材有文采,是因为银杏中的名木古树,自古至今被视作神灵,为人们祭拜乞灵,巫师或在其上刻画文字图像的符号,是即契木为文,年长日久便成了材有文采的祥瑞。至于蓬莱杏的花杂五色,当为西京杂记误以银杏为杏花的传讹揣想,实际上,银杏是不开花的;而仙人所食,则与银杏树龄的千年不衰并被人们视作神灵并祭拜相关。秦始皇时,遣徐福求仙蓬莱,至后世犹以此地多有仙人,除与蓬莱仙境的海市蜃楼相关外,当也与此地多有上面所言数千年的银杏巨木不可或分。而银杏的梁实白梁,也就被认为仙人所食或食之可仙了。至于杏花的树龄,罕有超过百年的,即孔庙的杏坛所植,何等地护若神圣,从北宋至今,已不知轮换栽植了多少茬。连名木古树的名录也没有它的份,与仙人更是迥不相侔。回到顾炎武的结论上来。他认为杏坛之杏不是杏花,这固然不错;但认为不是实指,且不在鲁地,则未必然。史记记孔子好在大树下讲学,桓魋恶之,将其讲学处的大树挖去。虽未言何树,当为文杏,亦即今之银杏,具体可从鲁地包括徐国、宋国带多有银杏,而且是数千百年的古银杏得到印证。如今天日照莒县定林寺的古银杏,为春秋时鲁隐公与莒子和亲会盟的见证,至今至少已有四千年的历史。树高三十余米,粗可十人合抱,分枝伸展覆盖达一亩之广,春夏入秋则浓郁深翠如缁帷,深秋初冬则垂玉流金如锦幕。不仅其材足以制梁,其密荫如缁帷所蔽,更足供上百人聚集其下弦歌诵读。而当时的这一带,尚为水乡泽国,包括今江苏的宿县、安徽的宿州,秦末陈胜、吴广的揭竿而起便在大泽乡;至魏晋南北朝时,郦道元撰水经注,此地的水系还颇为错综复杂,水中苇间、依陂旁渚之地,随处多有。据史记,庄子蒙人。蒙地今说有三:河南商丘、安徽蒙城、山东东明;而庄子少年时又曾学儒六年,则他很有可能到过鲁地并看到过巨树的银杏。又:渔父在庄子的杂篇,历来认为系庄子学派的后人所写,则撰稿人同样有可能到过鲁地,见过巨杏。顾炎武恭祝子翁诗扇面2023.01118综上所述,庄子所记杏坛,虽非夫子旧居而只是其游踪所至,但当在鲁国之中;其杏,虽非杏花,但当实指银杏。除了杏坛,顾炎武只说对了一半;另有艺祖的问题,他也只说对了一半。日知录卷二十四:人知宋人称太祖为艺祖,不知前代亦皆称其太祖为艺祖然则(艺祖)是历代太祖之通称也。意谓宋人称赵匡胤为艺祖,其实第一个王朝的开国皇帝都被称为艺祖。但是,为什么称艺祖呢?他并没有作出解释。要弄清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弄明艺字的含义。在说文解字中,艺的正体为埶左半土上有木,右半一人合掌下跪。释义为种也,与树同义,意为园艺种植。今天,我们讲艺术起源于劳动,最早的出处正在于此。其实,艺的本义并不是劳动,土上有木实为神社,执手下跪实为祭拜。晋书艺术传序:艺术之兴,由来尚矣。先王以是决犹豫,定吉凶,审存亡,省祸福。大抵类似于巫术。左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个祀,便是艺的活动。祭祀的场所主要有二,祖相当于天坛,主要祈求政治安定、天下太平;社相当于地坛,主要祈求农业发达、经济繁荣。段玉裁说文解字认为:儒者之于礼、乐、射、御、书、数,犹农者之树埶也;又说文无势字,盖古用埶为之(通假)。这前半句完全是牵强附会;后半句则说到了艺字的本质,即它是与势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我们今天看中华书局版的汉书,里面凡有埶字,一概作势字解,而不作艺字解。至于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之所以称作艺,也绝不是犹农者之埶艺也,而是从巫术活动中分化而来,变娱神为娱人的一项活动而已。上古文艺的功能中有穷神变,测幽微者是也。明白了艺的本义为祭祀,再来看尚书舜典:归,格于艺祖,用特。归,荀子王霸兴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天下归之之意。格,来、至,也即来到祖庙,用特(牛)作祭品,进行祭祀活动(艺),从而取得了君权神授。故,书作艺祖,而从礼记尚书大传白虎通作祖祢,艺与祢,音相近而义相通,都是祭祀的意思,如释文所云:艺,鱼世反,马、王云祢也。公羊传:惠公者何?隐之考也。何休注:生称父,死称考,入庙称祢。也即,作为开国皇帝,尽管他通过艺祖活动为某一王朝取得了君权神授的权势,但在他的生前可以被称为高祖、太祖却还不能被称为艺祖,一直要到他去世之后在宗庙中立了神主的牌位,才可以被称为艺祖。顾炎武,在我的心目中堪称学究天人,日知录更是千古不刊的经典名著。但在再伟大的前贤面前,我们在窥陈编而盗窃的同时,也决非没有丝毫再加修正完善的余地。盖学向有三:学识、学术、学养。学识讲的是博洽,上穷天文,下穷地理,但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再大的学问家,他的认识也一定有欠缺不到之处;学术讲的是精深,见微知著,由表及里,但仁者见仁,知者见知,再大的学问家,他的认识也一定有可以商榷之处;学养讲的是正大,志道弘毅,克己复礼,千古完人,唯在学养的正大。顾炎武的学问,兼三者而有之,而尤以学养为根底。清代学术,以他为开山,但主要为传其学识、学术,而几乎没有传其学养的。则阎百诗也好,乾嘉学派也好,在学识方面或有比其更完善的,在学术方面或有比其更精深的,但在学养方面,没有一人能企及其正大的。观日知录中对李贽、钟惺、钱谦益等文人无行的抨击,可谓直接孔子的删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但由于其时已罕有正大的学养者,竟使亭林撰日知而乱臣贼子不惧!同样注重学养的欧阳修,以文学为夫子门下之下科而忠义为天下国家之大防,却因学识方面的疏缺,被阎百诗讥作学殖之疏,无过公者。其作为亭林之后而与亭林并称清代学术的开山,实在与亭林的治学之道判然分岐了。概言之,顾炎武后,清代的学术家们,仅仅将日知录看作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常识著作,一部微言大义式的学术著作,却没有看作是一部修齐治平式的学养著作,从而,他们从顾炎武那里传承所得到的,也就仅剩下了学识和学术,而失去了最宝贵的学养。按学养之作为学问,是从孔孟、韩愈、欧阳修等一脉相承而来的传统,孔子所讲的天之将丧斯文,文不在兹;天之未丧斯文,其奈我何之斯文,主要便是讲的学养。但自明中叶之后何文人之多,性灵才情兴而学养衰。明清之际,顾炎武、黄梨洲、傅青主出而重振学养。又嗣后,清代学术沛兴,补苴擘绩的学识和探赜钩深的学术兴而学养再衰。故,我对日知录的这两则补充,事实上并不是提倡大家来为书中的百科学识作完善的。既然像我这样的学材迂下,也可以千虑一得来为智者作千虑一失的订正,足证学识并不是学问的头等紧要,而只有学养才是我们所最最欠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