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传书原
发生
地洞
文化
意义
第4 6卷 第2期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V o l.4 6N o.22 0 2 3年3月J o u r n a l o fY a n g t z eU n i v e r s i t y(S o c i a lS c i e n c e sE d i t i o n)M a r.2 0 2 3收稿日期:2 0 2 2 1 1 0 1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南岳信仰传播与湖湘多民族文化交融研究”(1 9 B Z J 0 5 4)第一作者简介:李琳(1 9 7 5),女,湖南常德人,教授,主要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间文学研究。欢迎按以下格式引用:李琳,何文茜.柳毅传书原发生地洞庭的文化意义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 0 2 3,4 6(2):1 8-2 3.柳毅传书原发生地洞庭的文化意义李琳 何文茜(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4 1 1 1 0 5)摘 要:民间传说类非遗项目“柳毅传书”最早以“洞庭灵姻传”之名辑录在唐传奇 异闻集 中。柳毅传书之所以被安排在洞庭,主要是因为 洞庭灵姻传 与唐代道教神仙观念联系密切。而洞庭本就有神仙洞府之意,是中国文学中失意文人抒发困顿不遇情怀的审美意象,适合落第儒生柳毅与其表弟薛嘏求仙访道。同时,洞庭烟波浩渺,也与水怪龙女传说的神秘氛围相契合。此外,安史之乱后,各种社会矛盾需要道德教化予以缓解,洞庭人柳毅以道义为重,能成为德教楷模。柳毅传书正是在洞庭这个虚构的神仙世界中,将唐代士子的心态变化如实展现出来。这既符合儒家对道德修养的不懈追求,也满足了广大士子在困顿中寻求心灵寄托的渴望。关键词:柳毅传书;洞庭;唐传奇分类号:I 2 0 7.4 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 6 7 3-1 3 9 5(2 0 2 3)0 2-0 0 1 8-0 6 柳毅传书的文本记载,最早可追溯至李朝威创作的唐传奇 柳毅。太平广记 将该故事辑录在第4 9卷中,以“柳 毅”命 名,并 注 明 其 来 源 为 异 闻集。1(P 3 4 1 0)曾慥 类说 将 异闻集 中柳毅故事的原题“洞庭灵姻传”引入书中。2(P 1 8 3 3)因 太平广记 对小说的命名多有讹误,学界普遍将“洞庭灵姻传”作为柳毅故事的原题。柳毅传书传说主要讲述落第儒生柳毅在返家途中遇到龙女,听说其不幸遭遇后,出于道义,为其千里传信到龙宫,使龙女最终得救,龙女亦与柳毅结为连理,柳毅也从一个平凡的儒生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的故事。柳毅救人于急难且不图回报,仗义为龙女千里传书,是中国文学作品中熠熠生辉的义士形象。近年来,柳毅传书传说相继被湖南、山东等地申报为省级、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流传甚广的地方性传说,柳毅传书引起了诸多专家学者的关注,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来源、主题、叙事结构、人物形象、艺术特色等方面,如刘守华在 中国民间故事史 中阐明其与印度佛经中龙王、龙女故事有渊源关系;黄景春着眼于其宗教价值,阐述柳毅是怎样从小说人物成为民间神灵的过程;赵世瑜从历史人类学角度实地考察江苏太湖地区,认为其内容是中古时期南方湖区水上人/商人社会文化情境的隐喻。与此同时,柳毅传书的原发生地也是众多学者持续关注的焦点。由于 柳毅 中存在地名矛盾,再加上江苏太湖在唐时也有“洞庭”之称,所以,学界对其中的“洞庭”究竟归属湖湘还是江苏,一直莫衷一是。如果从 柳毅 的文本来看,书中的地名如“楚”“洞庭”以及“湘滨”等描述已经把故事的发生地圈定在湖湘地区,但后文“闻君将还吴”“淮右”等描述又难免让人产生疑惑。其实,早在 柳毅 成书之前,唐时志怪小说 广异记 中已有北海龙女托人传书而获救的故事,只不过相较 广异记,柳毅 的传书地点由北海变成了洞庭。有学者认为 柳毅 中的洞庭只是附会之说,无实际意义。但既是附会之说,为何传说偏偏将柳毅传书的地点与洞庭联系在一起呢?本文第4 6卷 第2期李琳等:柳毅传书原发生地洞庭的文化意义 关注的重点正 是洞庭这 个故事 原 发 生 地 的 文 化意义。一、作为争论焦点的洞庭较早发现 柳毅 存在地名矛盾的,是 岳阳风土记:“灵姻传 始言还湘滨,中言将归吴国,固无定处。”3(P 2 1)但 岳阳风土记 的作者理性地将之归结为这是唐传奇的虚构手段:“前人因事阙文,后人遂以为实,此亦好事者之过也。”3(P 2 1)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 卷三十六云“唐人小说如柳毅传书洞庭事,极鄙诞不根,文士亟当唾去”4(P 3 7 0),也认为极不可信。对虚构小说中的地名按图索骥,似乎不合常道,但从中也可看出 柳毅 超常的艺术感染力,具有足以让读者相信其为真实发生的事的力量。鲁迅曾说“唐人始有意为小说”5(P 7 0)。唐传奇确实包含一些虚构成份,但受前代纪实文学的影响,作者一般会用亲身经历或“听亲友所说”这样的说辞来强调故事来源的真实性,或者在作品中加入自己所熟知的家乡或其他地名以增加可信度,柳毅 中的地名应该属于以上情形。由于唐传奇中的地名和地理空间多是真实的6,学术界对柳毅传书中洞庭地名的争论似乎一直没有停止。上个世纪7 0年代,孙鹄在 文汇报 撰文说:“仔细考证柳毅的籍贯、生平、生活活动范围等,人们可以发现柳毅太湖传书的可能性较大,而洞庭湖传书,根据似不足。”7但林建曾撰文反驳这 个论断。81 9 9 8年,何长江认为洞庭归属之争,主要还是要看后人对李朝威 柳毅 的理解接受。他通过梳理唐代及后世援引柳毅故事的笔记小说,还查阅各种地方志对洞庭柳毅龙女的转述,得出结论:唐五代人理解的柳毅故事中的洞庭是湖湘洞庭。91 9 9 8年,张伟然在 中国地名 发表观点,认为将 柳毅 之“洞庭”理解为太湖更为合适,其理由有三点。首先,龙女对柳毅说“闻君将还吴,密迩洞庭”1 0,湖湘洞庭不能称为吴(虽说湖湘在三国时也为吴地,但仅此而已,张伟然认为此解可谓穿凿过甚),且吴与湖湘洞庭也不密迩。其次,洞庭君与钱塘君为兄弟,如果是湖湘洞庭,则离钱塘太远,难为兄弟。最后,“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等句,“吴”及“广陵”二地名似乎又与湖湘无涉,而与江苏太湖联系紧密,再加上文末柳毅的表弟从京师“谪官东南,经洞庭”,也与江苏太湖的地理方位更为吻合(从长安去东南,即使走水路,也不会经过湖湘洞庭)。张伟然认为,由以上种种可以推断洞庭不在湖湘而在江苏太湖。2 1世纪以来,柳毅传书洞庭归属之争继续引发多方位讨论。肖献军在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撰文详细深入探讨 柳毅 原发生地,他从文本中地名、方位名词、物产及作品内容风格一一展开论述,最后得出和张伟然相似的观点:柳毅传书所指洞庭应该在太湖附近而非湖湘。1 1张莉莉、李冰清认为,柳毅 中对洞庭湖的地理环境描写更接近于现实生活中的湖南洞庭湖。1 2赵世瑜则从历史人类学的角度,透过故事文本表征,勾勒出中古时期江南湖区民众的生活史,认为柳毅故事是对湖区民众缔结姻亲的隐喻。1 3赵世瑜认为洞庭应该泛指长江流域的湖区。他注重从作品中的生活世界出发进行研究,但其选择的田野调查点为江苏太湖,可以看出他在心理上更倾向于江苏太湖。以上研究从不同视角对柳毅传书中的洞庭进行探讨,涉及学科多、范围广,探讨深入且具有学理性。有的研究还将文献考据、文本细读与田野调查结合起来,用文学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理论进行分析阐述,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研究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不能离开对作家生平及所处时代的研究。洞庭湖位于湖南北部,连接湘、资、沅、澧四水,经岳阳汇入长江,既是湖湘地区典型的自然景观,也是历史上著名的交通与战略要地。洞庭因其得天独厚的自然与社会条件,吸引了不少迁客骚人在此留下传颂千古的佳构。在唐朝,洞庭意象就频频出现在诗文作品中,文人在对洞庭意象的反复书写中,赋予其超越地理意义之外的审美价值,“洞庭”一词也由原本地方性的自然景观逐渐演变为一种具有诗性审美气息的文化符号,杜甫就曾发出“昔闻洞庭水”的感叹。张伟然、肖献军等学者也许忽略了一个可能的事实,那就是相比在安史之乱时才漂泊至洞庭并魂归湖湘的杜甫,柳毅 的作者李朝威可能并没有真正到过洞庭湖,洞庭对陇西人李朝威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南方地理名词。古人的地理方位意识远远不如现代人,从这个角度分析 洞庭灵姻传 中地名的矛盾,上述学者的疑惑应该也就能迎刃而解了。但是,接下来的疑问是,既然李朝威根本就没有到过洞庭,他为何一定要让柳毅传书发生在洞庭?笔者认为,由于缺乏对洞庭的实地考察,再加上地理方位较为模糊,李朝威创作 柳毅 时,洞庭在他心中只是长江流域的一个湖区,具体地理位置是不确定的,但是能代表一种特定的文化意义。91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 0 2 3年3月 二、作为仙道文化之地的洞庭 柳毅 与唐代神仙观念联系密切,而洞庭本就有神仙洞府之意。湖湘洞庭君山在唐代杜光庭 洞天福地记 中被列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在 柳毅 中,洞庭就是水府仙境,作者通过柳毅视角,对洞庭水府极尽夸饰之描写:“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1(P 3 4 1 1)无论是在环境的描写、情节的安排、结构的设置,还是在长生主题的宣扬上,柳毅 都深受唐代神仙文化的影响,水府中“灵虚殿”“玄珠阁”“清光阁”等宫殿的命名也体现出神秘的仙道色彩。洞庭湖与道教文化的渊源由来已久,其中既有客观自然方面的因素,也有人文方面的因素。洞庭烟波浩渺,与水怪龙女传说的神秘氛围相契合。无论是湖湘洞庭还是江苏太湖,都是浩浩汤汤,广阔无垠。孟浩然 洞庭湖寄阎九 云“莫辨荆吴地,惟余水共天”1 4(P 1 6 3 9),杜甫 登岳阳楼 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1 4(P 2 5 6 4),这些诗句描绘了洞庭水势浩大的壮观景象。水汽蒸腾容易形成水雾,水天的明灭变幻,水岛的隐约若现,更能引发人们的无尽遐思,烟波浩渺的湖光山色更使洞庭笼罩了神圣的光环,难免会让人由此联想到变幻莫测的仙灵水怪。山海经中山经 形容洞庭之地“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1 5(P 2 3 1)。在比 洞庭灵姻传 稍早成书的 湘中怨解 中,神秘奇诡的洞庭与水怪龙女传说就已出现,书中讲述“湘君蛟宫之娣”汜人与郑生相恋后分离,多年之后他们在洞庭重逢。柳毅 写柳毅表弟薛嘏经过洞庭湖,看到一座青山从波涛之中冒出来,连见多识广的舟人都吓得侧身站在船边,断言“此本无山,恐水怪耳”1(P 3 4 1 6)。唐诗中也有诸多对洞庭神仙的遐想,如“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1 4(P 7 5 5 8)、“空宫闻莫睹,地道窥难测。此处学金丹,何人生羽翼”1 4(P 9 2 8)。唐末志怪小说 潇湘录 更是极写鬼神狐魅、妖邪精怪,每篇虽没有言明其发生之地是在洞庭,但潇湘和洞庭湖一直密不可分,总篇命名为 潇湘录,这与湖湘洞庭在世人心中神秘莫测的印象是分不开的。同时,洞庭意象也深受巫楚文化的熏陶与浸润,在长期的书写中被赋予神秘奇诡的巫风色彩。例如,在 柳毅 中,富有神性的社橘是打开洞庭水府的钥匙,是连接凡间与洞庭水府的重要媒介,凡人柳毅通过三扣社橘实现与神交接的目的,这一情节就体现了浓郁的地域特色与巫楚文化色彩。波涛汹涌、气势滔天的洞庭湖水不只带给人们浪漫的幻想,有时也给航运技术并不发达的古代民众带来无可抵抗的深重灾难。作为唐朝时期的交通要塞,洞庭承担着重要的航运任务;然而,由于当时航运技术受限,人们往往要冒很大的风险在水中航行,不少唐人都对途经洞庭时凶险万分的场面作过生动的描绘。如裴说 过洞庭湖:“浪高风力大,挂席亦言迟。”1 4(P 8 2 6 6)李群玉更是将洞庭的水势腾涌、狂涛骇浪描绘到极致:“巨浸吞湘澧,西风忽怒号。水将天共黑,云与浪争高。”1 4(P 6 5 9 1)尽管水患频发,渡水艰难,洞庭水道依然在唐代交通运输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民众对洞庭依赖而又惧怕的矛盾心理直接促成了洞庭水神信俗的产生和发展。而道教的形成与发展素来与荆楚巫风联系密切,也来源于历史悠久的鬼神崇拜。从历史源流来看,道教的形成与发展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巫楚文化的影响。任继愈指出,早期道教产生于原始宗教与民间巫术。1 6(P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