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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罗频多
思想
徐梵澄
精神
章太炎
鲁迅
孙波
第 60 卷 第 4 期2023 年 7 月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Journal of Peking University(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Vol60,No4Jul 2023阿罗频多思想与徐梵澄的精神哲学 也谈章太炎鲁迅徐梵澄孙波(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 100732)摘要:从章太炎到鲁迅再到徐梵澄,是现代“心学”即精神哲学之一脉的传承与发扬。章氏从唯识学楔入,但“心”的结构未尝打开。鲁迅自“超人”说立起,他将“心”分解为“神思”与“学”,成其为对立统一的关系,然而仍未达到“心”之结构的关系整体(大全)。徐梵澄以阿罗频多思想为借鉴,依其“超心思”哲学而笃行,用“知觉性”这一概念,“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局面”。他将鲁迅“立人”“改造国民性”的主旨调整为“变化气质,并终期转化社会与人生”的理想。其中“变化”一词,包含“保存”“改造”(扬弃)“同化”三义,乃为一“正、反、和”的圆圈,其超上依据乃为“心灵”(仁),故可称之为“永恒中介”(雅斯贝尔斯)。而“心灵”在此世间之自身增殖的过程与完成就是“性灵”。徐梵澄特别强调对孟子“义”的概念的诠释,这是人与人(族与族、国与国)之间横向的实践原则,他的目的不外是告诉人们 “我就是我们”(黑格尔)。关键词:精神哲学;知觉性;变化气质;仁与义;心灵与性灵中图分类号:B 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919(2023)04-0167-08以“章太炎鲁迅徐梵澄”为题目,过去有学者写过文章,现在有学者正欲写出论文,日后一定还会有学者来完成它的专著的。笔者的看法是:这师生三人犹如一薪火相传的接力,实为吾华之人文学术界奠基了一门“新学”,即对“真理”(道、上帝、大梵)存在的“心学”。用徐梵澄先生自己的话说就是:一系精神哲学。精神哲学是研究“心灵”和“性灵”的学问,其宗旨端在:变化气质,并终期转化社会与人生。它的基点是以个体为单位,这一“个体”不独是个人,而且是一集体、一民族、一国家,乃至一世界。那么,“转化”如何落实?使人类进步的最好办法,是自己前进!(阿罗频多)。孙郁老师 2016 年 2 月 22 日在 北京日报 上发表的文章,他说道:徐梵澄的文字,韵致悠远而清俊,他谈儒学,讲道家,探鲁迅之思,都不是流行的热词,而是从静谧的文明里折射的一缕波光,这波光穿透我们世俗的时空,在天地间铸成了亮眼的图章,印在精神长卷的边角。这是多么灵犀的拨示,多么优美的形容呵!我自己也在 徐梵澄传(修订版)“后记”中谈道:梵澄先生所治为精神哲学,统摄中、西、印(文化)之源头菁华。这“源头”,本是人类的精神之“家”。而梵澄先生则为(鲁迅)最忠实、最勇力的追随者,虽然,仍不免为一孤独者。当然,这“孤独者”的学问也是独特的,也就是说,他造就了一种自己的语言风格和思维风格,更重要的是,他指出了一条新的哲学工作的方向。这后两句话,我是借用了薛华先生对康德学述的评语,我以为用到徐先生身上不为不合适。“一种自己的语言风格和思维风格”,是说他的文思,既形象又入微,既丰富又简约,既奇峻又平易,既瑰丽又沉实;“他指出了一条新的哲学工作的方向”,是说他的精神哲学,这“精神哲学”双超哲学与宗教,可谓“大全”,正如他在 玄理参同序 中说道:收稿日期:20230306作者简介:孙波,男,河北阜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168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它)凡哲学皆摄,即一切哲学之哲学,它立于各个文明之极顶。其盛、衰、起、伏,实与各国家、民族之盛、衰、起、伏息息相关。这里说“新”,非是指一个一般性的量化形容,而是指一个不同“质”的“局面”。如果说黑格尔用“精神”这一概念,“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局面”;那么同理,徐先生用“知觉性”这一概念,也“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先生之言出自至理,出自亲历,出自心底。突破中、印、德三家外壁,而神游于其内在精神者,华夏迄今唯先生一人。孙郁先生在 徐梵澄辞章观念里的智性与诗性 一文也有同样的表述。当然,辞章 一文也有个别“断语”处可商榷:如“民国新儒家的暮气与自闭性”,实则唐君毅与牟宗三者流,何尝“暮气”?何尝“自闭”?尤其后者,纵横捭阖,突荡无前,大有泰山岩岩之气象。设若将贺麟先生也列入其中,那么徐先生就说过,贺先生甚有“风云气”。再如,“他(梵澄)对于时代精神 的论述,就倾向于”。以笔者之愚见,徐之理脉属于另路,非是客观现象一路(外学),而是实用心理一路(内学),前者约略可说为“物势观”,而后者则可认作为“辩证观”。徐先生说“时代精神”难言,于是下落为“时潮”“风气”;然而“时潮”“风气”如何可能?大众心理之“一致性”使然也。克实而论,前者尚未注及此一内中维度,故只知径直“前驱”。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即“时代精神”只是曾经走过,难说在某处(时与空)“常驻”。这是因为,设若人们的心理之“一致性”消失,那么“她”便会隐去;或者换句话说,她会同那时代告别。徐先生治学的理路是“由今返古”,“第其穷在源头,不向支流摸索耳。”(若果以“支流”特殊性 为本,那么水注迟早会枯竭的。)于此他特推崇宋儒,他说:“圣言量已不是这宗学术的权威,要从自己心上考验过。真是龙腾虎跃!”“心上”即“心灵”,即“由今返古”“由外转内”的“源头”。这“源头”,便是师生三代人的立足处和出发点。而这立足处和出发点是“现实主义”的,但它又是“目标上的理想主义”,于是,二者之间就有了一种深刻的内在张力。章太炎从大乘佛教“万法唯心”之思想契入,鲁迅自“摩罗诗力”“超人”之学说立起,梵澄则依“薄伽梵歌”“神圣人生论”之精神笃行。可说师生三代人将这一玄风推至风云际会的境界,而那境界呢,又确乎是超出以往所有时代局限的美轮美奂。章太炎认为立邦必得求之于人“心”,实则他欲想以佛教唯识宗为原动力,然后达至“道德普及之世”的理想。他在 建立宗教论 一文中说:由是观之,心精圆遍,含裹十万,云何无量?心之无量;云何合法?心之合法。与其归敬于外界,不若归敬于自心。宗教之用,上契无生,下教十善,其所以驯化生民者,特其余绪。所谓尘垢秕糠,陶铸尧舜而已。而非有至高者在,则余绪亦无由流出。则道德普及之世,则宗教消镕之世也。我们看,章氏确定了出发的基点,即“心”;给出了目的的境界,即“道德普及之世”;然而他却没有勾勒出通往的路径,或说达至的次第。也就是说,没有给出如何可能的“路线图(图形)”,仿佛只凭“激动”“热肠”便可一蹴而就似的。故鲁迅评价章氏:“而先生则排满志虽伸,但视为最要紧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热肠。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袁世此据薛华先生评语。孙郁:徐梵澄辞章观念里的智性与诗性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 5 期,第 122130 页。徐梵澄:陆王学述 一系精神哲学,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 1994 年版,第 215 页。章太炎集 杨度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45、51 页。第 4 期孙波:阿罗频多思想与徐梵澄的精神哲学169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心”之“路线图”如何可能?需首先回答。这也是一个“学”即知识论的问题,譬如一粒种子,终会长成大树,它之所以能长成大树,因其自身中含有大树的“规定性”,这一规定性的“图形”包括了树根、树干、树枝和树叶与果实。而果实,又是向种子回归,也就是说,它是“目的”。此中不同的部分乃是种子之结构的“原始区分”或原始差别(胡塞尔),而正是这些区分或差别创造了它自身的“规定性”(雅斯贝尔斯),这样,树的概念之“整体性”便予圆成。我们看,在局部中对立的东西(区分、差别),在整体中变成了中介(过渡)的环节,或说“进行超越的阶梯”。不然,“谷之不熟,不如稊稗”(孟子),还谈什么“结构”?谈什么生命体?章氏回答了一粒种子是“一”,它“含裹十万”涵蕴“无量”的问题,但是,“十万”“无量”皆非规定性的范畴或概念,而佛家语不免夸而大,因此他的激情也只能是鼓张宏愿而已。鲁迅推进章太炎的理想,他提出了“立人”“改造国民性”的主张,如何“立人”?当然是先要“立心”。而鲁迅对“心”有何解释呢?鲁迅研究专家郜元宝指出,鲁迅对“心”字的用法,于科学史教篇 为一转折,时在 1907 年至 1908 年。他将“心”区分为“神思”与“学”两端。既然是两端,那么就有了对立与统一。“对立”表现差别,由“学”而给出;“统一”呈现一体,由“神思”而得到。鲁迅说:“盖神思一端,虽古之胜今,非无前例,而学构思验定,必与时代之进而俱升。”又说:“科学发现,常受超科学之力,易语以释之,亦可为非科学的理想之感动盖事业者,成于手,亦赖以心者也。”于此与佛家所说的“一心开二门”义不异。鲁迅于“神思”一概念很为看重,他除了以“理想”“圣觉”表述之外,还给出了三十余种说法,如:性灵、心灵、情意、情感、主观性、灵明、大本、自性、精神、神气、本原、本根、根柢、神明、灵府、中心等。其实,“心灵”“性灵”已足。鲁迅不采章氏“唯识之心”说,可能因为“唯识之 心”的智性意味较重,与他所说的“学”相近。后下徐先生将恩师的提法作了简约,概括二者为“情心”(heart)与“思心”(mind),明确多了。其实,鲁迅的“神思”与“学”,作为形而上学的“图形”,还须加入本质性的概念,不然,就会遇到尼采式的困境。我们知道,尼采学说的三个关键词,即“超人”“权力意志”和“永远回还”这一结构,其缺陷就在于割断了与超上(越)根据的联系,因为他说“上帝是死掉了!”,所以他的力量只能发在半途,盖缘其“力”有限,而“超人”还是人,即便如神,也像赫拉克勒斯一样,双脚离开了大地。徐先生指出:然而“力”,亦如其为“力”而已,不能出乎其自体之外,由是“力”之造出可能性有限。若谓“力”为一无限体,则与“力”之本谊相违。然“时”无限。“力”之所创造之可能性既穷,势必重复。于是曾一度发生者,亦必重复至无限度。这是于此信仰权立出一理论基础。其(尼采)生时未发表。“时”之无限,越乎“超人”自体之外,而且“势必重复”,说明宇宙自有作为永恒本质的“大力”者存(依阿罗频多,“时”与“空”皆是“力 知觉性 的两边”,即“主观性和客观性”),而这“大力”者正是“上帝”,结论是:“上帝”并未死掉!这么,“永远回还”或说“无限回归”才可能“和它同永恒本质和解,表现为永恒本质从现象返回自己的充实统一性”。“立心”便是“立人”。如何“立人”?鲁迅以为“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精神面貌反映在何处?反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黄乔生编:鲁迅文集散文与诗,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 2019 年版,第 347 页。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845 页。郜元宝:鲁迅六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0 年版,第 1、2 页。郜元宝:鲁迅六讲,第 3、4 页。阿罗频多:苏鲁支语录缀言,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2 年版,第 2223 页。阿罗频多:神圣人生论 上册,徐梵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6 年版,第 363、364 页。黑格尔:哲学科学全书纲要,薛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21 年版,第 401 页。170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映在人性上,整体言之就是“国民性”。1925 年 3 月 31 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造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我们看,“立”是一肯定语,“改造”是一否定语,表示一行为在其进行时中。依黑格尔,此句式还需要一个否定亦是肯定的环节,即“合”或“回还”的环节,或说“合”或“回还”的辩证(dialectics)环节,才能呈现出目的论的结构。后下,徐先生则以“变化气质,并终期转化社会与人生”为原则,确定了精神哲学这一理脉的主旨。而“变(转)化气质”一语,因涵摄“扬弃”(“改造”低等知觉性)“保存”(自身的价值)和“同化”(化为高等知觉性)之功能,从而给环节充盈了生气,体现出其超越性与普遍性的效用,故可称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