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家乡话里的古汉语_黎继.pdf

24 档案记忆2023.3时代记忆趣谈家乡话的古汉语文/黎继人在婴幼儿时期从父母那里习得的语言，是母语的地方语言形式。上学后学习汉语拼音，知道普通话和“土话”有区别，这时才有“土话”的意识，开始觉得说方言很土，应该说好国家推广的普通话。但是大家都说家乡话，那些说普通话的人就显得很不合群，自己也别扭。以前家乡人讽刺从城里回来的人：“他回来带了三扇门。”哪三扇？“你们、我们、他们。”而在家乡话里，这三扇门是“你者、我者、他者。”我常年生活在外，每逢春节、清明回乡，用方言跟乡亲交流的时候，总觉得词汇不够用或者欠缺表现力。虽然自认为乡音未改，但别人早就觉得我是南腔北调了。我的家乡位于大别山西南麓。大别山与秦岭、淮河一线是中国南北自然地理分界线，也是人文地理分界线，所谓南北风俗至此而大别。此地雄关并列，群山环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澴水和滠水水系发现诸多夏商时期文化遗址，说明这里很早以前就是中原地区与江汉地区的往来通道。家乡的方言分区属于北方方言江淮官话黄孝片，细分则由孝感、河南、黄陂方言构成。由于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大别山东部又是吴头楚尾，所以多种地域文化和地方方言长期以来在这里交流融合。如果能从古汉语音韵学、训诂学的角度做一些广泛搜集和深入研究，应当会有更多发现。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文字出现以前的漫长时期，语言的习得与使用是口耳相传的，并不依赖于文字。文字产生以后，却以一种十分霸道的姿态形成对语言的威压与嘲讽，似乎不能识文断字就是没文化。实际上，我们恰恰忘记了，“礼之失，求诸野”，那些口耳相传的内容可能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对这些日用而不自知的东西，我们也需要给予足够的尊重和关注。我们这一代，“乡土”是回不去了，“乡愁”却是挥不去的。我的家乡话里保留着很多古音古语，比如“里边、外边”，家乡话说“里沿、外沿”；“里面”说“窦里”，用词古雅。发音方面也有很多古音残留，比如“下（ha）昼”“上街（gai）”“月（rue）亮”。我之前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很多土话能听懂、也会用，却不知道怎么写。很多年后，才逐渐找到了那些方言对应的文字。【贵甚】gui shen小时候家里缺劳力，父亲在外面工作，大哥十几岁就当兵去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大姐做工分，一大家人年年缺粮食，需要向队上借。在那个艰难岁月，看到同村的玩伴过年穿新衣服，或者在巷弄里闻到别人家腊肉煮莴笋香，很馋，就问母亲怎么我们家没有这些？母亲就说：“他家做活儿的人多，么事都有，你冇得人家贵甚！”大概是说你就是个穷命，别跟人家攀比。我一直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后来读到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武安者，貌寝，生贵甚。突然明白，原来是这两个字，古汉语的副词后置。武安长得很丑，却是家里珍爱的宝贝，十分宝贵。现时的用法，也有过分宠爱的意思，有娇惯之嫌。又因深、甚同义，深、沉叠韵，所以方言中也说“贵甚”。【靛水】dian shui我们从小学三年级以后才被允许使用钢笔（之前只能用铅笔，圆珠笔那时是稀罕物，不是都有），当时用的主要是纯蓝墨水（碳素墨水上市晚一些）。我记得大家都说“dian shui”，以为写作“电水”，心里就很纳闷，水里怎么会有电？后来才知道是“靛”，原来是中国传统色，是用植物蓼蓝与石灰制成的一种深25 档案记忆2023.3时代记忆蓝色有机染料，有“靛蓝”“靛青”，是蓝与紫的混合色。荀子劝学所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至于那时的纯蓝墨水或蓝黑墨水是化工染料还是植物染料，就不得而知了。【筹】chou“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觥筹交错、一筹莫展，这些词我们都很熟悉，平常也用得很多。头脑里有个概念，知道筹是算盘出现以前的一种记数和计算用具，但没有见过实物。有一次母亲跟我讲外祖父四兄弟的故事，说外祖父会用筹算账。我说什么是筹？母亲伸开拇指和中指，说这么长，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下，说这么宽，用竹子削的，比篾片厚，有一大把。我还是不知所云，直到后来读孙机先生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有图释，湖北江陵凤凰山168 号西汉墓竹筹长约七汉寸。汉书律历志记载，算筹以二百七十一根为一套，叫一握。计算时有纵式和横氏两种摆法。孙子算经说：“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加减时直接增减筹码，乘除时借九九歌诀运算。【寤生儿】wu senger我家兄弟姊妹六人，上中学时母亲告诉我，我和我大姐都是寤生儿，家里数我们两个脾气大。我问什么是寤生？母亲说我们两个出世时都是脚先出来的，我哭出声的时候她看到瓦缝中有亮光了。那时农村都是在家里接生，难产更加凶险，难以想象母亲那时蒙受的痛苦。这个词一直到我读到左传郑伯克段于鄢时才知道怎么写，“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宁馨】ning xin大学时一个假期回县城，跟老同学到老街路边摊过早，走着走着他指着一个摊位说：“这家收拾得蛮宁馨，就在这里过早吧。”我问他宁馨是什么意思，怎么写？他说怎么写他也不知道，意思大约是收拾得很干净整洁。过了几天，他说找到出处了，世说新语里有一条注释，引自晋书王衍传，“何物老妪，生宁馨儿！”意思是惊叹什么样的老太婆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小孩儿啊！【薅草】hao cao除掉庄稼地里的杂草。薅字出现很早，诗周颂良耜：“其鎛斯赵，以薅荼蓼。”说文：“薅，拔去田草也。”章炳麟新方言释言：“今山西、淮西、淮南，皆谓刈草为薅草。”锄草要用锄头，但是一般植株较高的直接用手拔还方便些。薅草的锄头叫薅锄，刃口略内弧，两端略尖，便于锄草着力。我有一次请教书法家金伯兴先生：“张旭见公主与担夫争道而悟笔法，黄庭坚见船夫荡桨而悟笔法，您的笔法是怎么悟到的？”金老师说：“我是锄草时悟得的。用锄头尖角去挑草，轻就轻一点，重就重一点；杠杆发力，以到位为准。”鄂西土家有“薅草锣鼓”，就是在田间集体劳动时为大家提神鼓劲的一种民歌艺术形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企】ji站立的意思。父亲曾在乡镇企业局工作，我听他说“企业”，发音为“ji nie”，业的发音是古音。我那时还想用普通话发音纠正他。后来读到道德经第二十四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才知道这是踮着脚尖不可能长久站立的意思。【独素】dou sou2021 年 11 月底，世卫组织宣布将在南非发生变异的新冠肺炎毒株命名为奥密克戎，一时风声鹤唳。病毒在未接种疫苗的国家迅速传播开来，而一些发达国家却大量囤积疫苗，不肯施以援手。妻子问为什么呢？我说：“独素呗。”独，就是只顾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比如“吃独食”；素，就是安之若素、素履以往，不顾及别人感受，也含有刻薄寡恩、见不得别人过的好的意思。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出乎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老子说：“见素抱朴”，孔子说：“素事后绘”，这两个富有哲学内涵和美学意蕴的字组合起来，居然表达的是如此文意。（作者单位：湖北省政府办公厅）责任编辑：袁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