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启蒙的“无鬼论”——山...桃合理主义思想的“不合理”_何鹏举.pdf

引言近代日本东洋史学家内藤湖南曾经评价说，在江户时代的近三百年间，未依赖他人而由自己创见所著之书只有“富永仲基的 出定后语、三浦梅园的 三语、山片蟠桃的 梦之代 三部”，1其中山片蟠桃（1748-1821，以下简称蟠桃）是一位因其“无鬼论”而出名的思想家，有研究称其为江户时代日本最全面最先进的启蒙主义者。2蟠桃本人，名芳秀、字子兰，称升屋小右卫门，日本江户时代播磨（今兵库县）加古川人，一生在大阪米商升屋家从事经营并任“番头”（掌柜）。在大阪怀德堂曾师从儒学者中井竹山（1730-1804）、中井履轩（1732-1817）兄弟，还求教于天文学家麻田刚立（1734-1799），并同许多兰学家、如大槻玄泽（1757-1827）等交往。也正因为有如此丰富的思想资源，在蟠桃的代表作 梦之代（作于1802-1820年间）中才有许多惊人之语。仅举一例，比如他曾经根据已有的天文学知识推测说：其他诸曜大抵与我地球相似，皆土含湿气。然则、焉无人民。故诸曜皆有人民，以我之有而扩充、推究之，似妄而不妄。3对宇宙空间有如此大胆的设想，在蟠桃的那个年代的确可以说是惊人的。但另一方面，蟠桃又对德川体制表露出坚定维护的态度，例如他认为由德川政权直接控制的、被后人称为“锁国”的贸易政策是“古今之良计”（山片蟠桃，1973：269）。因此，这也就导致学界对其评价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样态，有研究将其定位在江户时代合理主义思想的发展脉络中，认为是日本十八世纪第一次启蒙思潮的代表，4有的学者则指出其思想的保守一面，认为蟠桃的立场仍然是儒学的，甚至比他的老师中井兄弟还要更加坚定，5还有的研究批判其经济思想具有依附德川体制的寄生性。6源了圆曾试图对此做出解释，他认为蟠桃合理主义思想的来源是自由的朱子学者中井兄弟的儒学教育、麻田刚立的天文学等自然科学，以及作为町人的商业经验。7不过，这一解释仍然不能阐明为何蟠桃难 以 启 蒙 的“无 鬼 论”山片蟠桃合理主义思想的“不合理”北京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何鹏举摘要山片蟠桃是日本江户时代中后期一位十分独特的思想家。他本人坚信儒学的圣人之道，对天文学有着深入的研究，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商人。蟠桃宣传彻底的无鬼论，主张米价自由。另一方面，他却赞美德川政权的封建体制，反对开国通商。其思想中所包含的矛盾之处，乃是源于“儒体兰用”的思维构造。蟠桃钻研天文学、宣扬无鬼论的目的在于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其所具有的“商业合理主义”思维最终也服务于其重视农业的经世思想。虽然蟠桃并非是一位启蒙思想家，但他的主张无疑是传统思想进行近代转化的早期实践。关键词山片蟠桃儒学兰学合理主义NIHONGO NO思 想 史 研 究GAKUSHU TO KENKYU2023年 第1期 总224号23DOI:10.13508/ki.jsr.2023.01.004思 想 史 研 究2023年 第1期 总224号的思想兼具启蒙与保守，特别是未能说明这三种思想资源在蟠桃的思想中是以何种方式共存的，三者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联系。李晓东最近将蟠桃的思想定位为“实学”，并认为其包含了“自然科学观、彻底的无鬼论、辨证的历史观、独特的经世论”等内容。8然而即便我们可以用“实学”来概况蟠桃的思想内涵，也还是不能把蟠桃思想中多重结构间的相互关系说清。为此，本文将从梳理山片蟠桃的思维构造入手，尝试解明其思想中多重结构间的相互关系，回答蟠桃思想复杂性的内在思想理路根源。此外，还需要就山片蟠桃代表作 梦之代 稍作说明，这本书是蟠桃思想的集大成之作，收录了其之前的许多论述。该书初稿为 宰我之偿（成书于1803年），后经过长时间、大幅度的增添和修改，并根据中井履轩的建议改名为 梦之代。9然而对于这部著作，近来有研究却做出了令人瞠目的判断，认为其“性质应该更接近于就学笔记”，成书过程中“经过两位中井先生的大量增补和修改”，所以“对于这部书的使用，学者们是比较慎重的，不能轻易地说这是蟠桃本人的思想和著作”，进而认为“若以学派的角度看则完全不同，此书恰恰是反映当时怀德堂讲学内容和思想的不二材料”。10对此，本文认为该研究的观点过于唐突，完全不能成立。首先，该研究没有具体指出是哪些学者慎重地对待 梦之代 的使用，而如前所述，学界关于其成书经过是有相当明确的结论的。其次，蟠桃在开篇所谓书中内容是闻于竹山、履轩二先生之言，（山片蟠桃，1973：142）乃是古人著作中常见的自谦之语，不能尽信。为了完成这部书蟠桃参考引用了370余部“古今东西”的著作，花了近20年的时间，特别是从1804年开始他罹患眼疾，到了后期他甚至不得不口述并令其子芳达与弟子们记录才得以成书。11如此呕心沥血之作怎能被轻易定位为“就学笔记”呢？再者，由于中井竹山较早故去，所以对此书影响更大的是履轩，然而在书中凡是履轩的观点，蟠桃都以“履轩先生曰”的形式明确标注，可见蟠桃本人有着十分明确的“知识产权”意识，绝无在书中混同他人观点的想法。由于中井兄弟对 梦之代 做出过批改，前述研究便认为此书反映的是怀德堂学派而非蟠桃个人的思想，此结论也不符合学界评价的常识。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所有学位论文都将变成指导教师、审阅专家与学生“集体智慧的结晶”了。更为重要的是，正如本文将展示的那样，梦之代所反映的思想内容与中井兄弟的思想有着重大区别，绝不能不加慎重考虑便将其混为一谈。梦之代 当然能够被称为怀德堂学人的代表作，但绝非合著，恰恰是研究蟠桃思想的不二材料。1山片蟠桃的合理主义思想作为江户时代日本朱子学者中井兄弟的弟子，山片蟠桃从他们那里吸收了朱子学的合理主义思维，“格物致知”成为了其从事学问探索的重要行为准则。而另一方面，在随麻田刚立学习天文学，及与其他兰学家进行交往的过程中，蟠桃的朱子学合理主义又嫁接上了日本兰学所承载的近代西方的科学合理主义思维。以至于蟠桃在进行天文研究的过程中，多次主张并购买了天体观测的器械与相关自然科学的书籍。（源了圓，1972：236）也正因为如此，蟠桃具备了与同时代日本知识分子相比更为超前的世界观。1.1超前的世界观首先，他与同时代的兰学家司马江汉（1747-1818）一样都是“地动说”（即“日心说”）的传播者。在 梦之代 开篇的凡例中，蟠桃就明确表示在天文、地理两卷中，他主张被认为是奇谈怪论而受禁的“地动说”。（山片蟠桃，1973：146）为此，他在书中亲自撰写 彗星考 一文，并绘制了多幅宇宙的天体图像。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蟠桃还假托某位“客人”之口大胆地创立了关于宇宙星体的“明暗两界说”，认为在如同柚子的“太极”之中，犹如柚子核的恒星光照波及之处为明界，而如柚子肉的光照不及之处则为暗界，太阳乃众多恒星中的一颗并处于它所在“柚子核”的中心，而地球等则受太阳之引力围绕其转动。（山片蟠桃，1973：216-219）再加上如本文前言中所引，蟠桃还曾经24思 想 史 研 究2023年 第1期 总224号大胆设想过地外宇宙生命，他的这些创见即便是在同时代的西方也是足够超前的，更不用说其怀德堂前辈五井兰洲（1679-1762）的宇宙论只是朱子学与老庄的结合，12而其师中井履轩还仍然停留在“天动说”了。（李晓东，2020：91）其次，蟠桃对于同时代西方关于世界地理的探索有着比较清晰的认识，他指出“西洋人巡天下，所见之处有三大洲。曰亚细亚洲、曰欧罗巴洲、曰亚弗利加洲。后又两洲，曰亚墨利加洲、曰墨瓦罗尔加洲。是谓五大洲。”（山片蟠桃，1973：253）而之所以“西洋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在蟠桃看来是与西方国家力量的支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西洋人精于诸艺，乃和、汉人所不及之处。造一器制一术、如诉之官，则即刻赐禄于其家，备其费用无所不周。至于天文地理，供给往来万国之船，备其费用，故无所不往，可谓用尽功夫。其余如医术等诸艺，皆如此。和、汉之人虽有志，然苦于糊口，遂不得。其术精粗之差由此而生。（山片蟠桃，1973：179）如此日积月累，官民一体的探索使得“西洋人”在很多领域都超过了“和汉”。比如蟠桃非常欣赏西洋的历法，认为其十分精准、简便，毫无迷信等无用的“私意”之处，（山片蟠桃，1973：157）他还认为西洋之医书都探究病因、所制之药是经过精炼的“膏油”，因而比“草根木皮”煎制而成的汤药的疗效要强的多。（山片蟠桃，1973：549）以上种种，无论其具体内容在今天看来是否正确，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蟠桃确实是一位开眼看世界、研究世界的思想家。正因为蟠桃具有了如此的世界眼光，他才苦口婆心地告诫说，西方国家虽勤于远略但早晚会祸起萧墙，日本也应当“禁止鬼神、佛寺等浪费心智的无用之物，使上下万民格物致知、志于忠孝仁义之道，虽不必取外国，亦当备外国之侵侮”。（山片蟠桃，1973：263）在蟠桃的告诫中，可以清晰地体会到，他本人是有着强烈的经世情怀的。蟠桃“格物致知”地研究天文等自然科学，一方面是因为他十分重视“天”这一蟠桃思想的基础，（源了圓，1972：236）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要通过其研究为经世主张提供论据。为此，即便在蟠桃的思想中对“自然之天”与“哲理之天”做出了明确区分，并未将其混淆，（李晓东，2020：67）他的科学合理主义思维如后文所述，最终还是回归到朱子学合理主义之中，他的科学研究最终还是为其经世论服务的，这既是蟠桃思想的复杂性所在，也是其思想局限性的根源。1.2彻底的“无鬼论”在 梦之代 的跋中，留下了蟠桃写于其辞世前一年所创的歌文，其词为“死后无地狱、无极乐、也无我。唯有人与万物。亦无神佛怪物、世上更无奇妙不可思议之事。”（山片蟠桃，1973：616）可见蟠桃的无神论立场是十分坚定的。而为了把世上有无神鬼之事辨析清楚，蟠桃在 梦之代 中至少通过 异端第九、无鬼上第十、无鬼下第十一 三卷进行专门的讨论，更不用说散见在其他卷中的章节，可谓不厌其烦。他为了把其世上没有鬼神的主张讲透彻，不惜批判朱熹、新井白石等中日前辈大儒的鬼神论，认为他们都误解了儒家古圣先贤关于鬼神的看法。虽然朱熹试图用其“理”“气”之说来合理地解释鬼神，认为鬼神乃是阴阳二气聚散所致，“在人则情是魄，魄者鬼之盛也；气是魂，魂者神之盛也。精气聚而为物，何物而无鬼神。”13但在蟠桃看来，朱熹的观点仍然不彻底，是受到了历代异端之说影响的结果，为此他感慨说：程子、朱子之鬼神论，乃因尽信书而不得要领，呜呼二公古来之大贤尚且如此。无怪乎、山崎（闇斋）、室（鸠巢）、物部（荻生徂徕）、太宰（春台）、新井（白石）等，至论鬼神处，则异于其平生之所学。言聚散乃迷乱之始也。不言聚散而言有无则无可疑也。（山片蟠桃，1973：505-506）那么，儒家的古圣先贤为什么又主张“天命”“祭祀”，为什么又提倡“敬鬼神”呢？在蟠桃看来这些完全都是服务于政治统治的“方便”（手段），与神道、佛教之“虚谈”有着“云泥之差”。他解释说，“古之言天、言鬼、言神、皆为敬事而不私。言25思 想 史 研 究2023年 第1期 总224号天下国家受于天命、私事受于祖先之鬼，是为谨事不苟，戒示子孙、百官、百姓者也。”而之所以非用鬼神之说不可，是因为上古之时仍未开化，面对“天造草昧传来之俗”圣人只能选择“顺应时俗而立教法以安民导之”。与之相似，日本流传下来的神代传说“如梦中之梦，所有祭祀鬼神之事，亦大抵相同”。（山片蟠桃，1973：484、512）其实，将鬼神之说看做是统治的“方便”（手段），这并非蟠桃的首创，在这方面他显然是受到了荻生徂徕（1666-1728）的影响。例如徂徕曾明确指出“书曰，天秩有礼。是尧舜之制礼，奉天道以行之。所以神其教也。如三代天子，出一政、兴一事，亦皆祀祖宗配之天，而以天与祖宗之命出之，以卜筮行之。古之道为尔。”14这一观点可谓影响深远，不仅有前述蟠桃的响应，更延绵不断直至规制了明治维新前后日本政治家与知识精英对待宗教的看法。15当然，蟠桃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其“无鬼论”是十分彻底的，他认为世间万物皆有其自然规律理，“在理之外，无理可求”，而“天地以不测之阴阳生万物，人为其中第一。故人为万物之主，万物为人所用。然万物非为人而生，人帅万物者也。虽为我用，不可贪也。皆同类也，唯主宰而已”。（山片蟠桃，1973：5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