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
小说
中的
教育
叙事
进程
闵晓萌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Journal of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2023 年第 3 期(Social Sciences Edition)(总第 272 期)再解读狄更斯小说中的教育规训与叙事进程 闵晓萌摘 要:中外学界多着眼于教育本身来分析狄更斯小说中的教育书写,却鲜少关注教育书写与叙事进程之间的内在关联,因而忽略了“教育”作为一大动因在塑造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中的重要作用。狄更斯在艰难时世、董贝父子和我们共同的朋友中,以英国 19 世纪的实物教学课、赞助人制度和教师培训机制为原型,全面展示了维多利亚时期教育规训在课堂教学、课堂外规范化管理和检查考试等环节中的运作过程。上述三部小说中的教育规训从人物和情节两方面推进了小说的叙事进程。教育规训不仅塑造了具有主题性特点的人物形象,从而推动人物实现揭露规训教育弊端的主题性功能;而且成为介入小说情节的“不稳定因素”,颠覆了实施规训者与受训者之间的二元权力关系,进而改写了整部小说的情节走向。关键词:狄更斯;教育规训;叙事进程中图分类号:I561.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3)03-0104-09作者简介:闵晓萌,北京邮电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Joseph A.Kestner,“The Concept of Working-Class Education in Industrial Investigative Reports of the Eighteen-Thirties,”Victor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Vol.16,1988,pp.57-75.John.R.Reed,“Healthy Intercourse:The Beginning of the London Working Mens College,”Victor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Vol.16,1988,pp.77-90.1833 年,英国颁布了 19 世纪首个包含教育条款的重要法案 工厂法案,开启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教育变革。到 19 世纪中叶时,普及大众教育成为社会各阶层的共同诉求。不仅劳工阶层希望通过接受教育获得社会地位、实现政治诉求;中产阶级也将教育视作同化工人阶级、缓解阶级对立的教化手段。洛维特、斯特奇、阿诺德等人先后就国民教育、伯明翰成人教育和教育体制改革等议题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作为维多利亚文坛的代表人物,狄更斯此时声名正盛,而他对教育问题的关注也分外令人瞩目。1844 年,狄更斯在伯明翰发表演说,指出:“如果你想犒赏诚实、倡导美德、激励闲散、根除邪恶、纠401正不端,教育 全方位自由的教育 正是你所不可或缺的。”狄更斯不仅在参加社会活动时频频为教育议题发声,也在小说创作中将教育列为重要主题。他笔下的教育书写覆盖了维多利亚时期三十余种教育机构,成为兼具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文学文本。中外学界在论述狄更斯小说中的教育书写时,多着眼于教育本身来进行分析:如西方学者曼恩、柯林斯先后出版 狄更斯论教育(Dickens on Education)、狄更斯与教育(Dickens and Education)等专著。他们对照史料,围绕小说家在教育问题上的主要观点,以及小说对维多利亚教育制度的再现过程,展开翔实的论述;在国内,张静、杨靖、欧光安等学者探讨的也是小说中的儿童教育观、小说的教育学启示和小说家在教育变革中的贡献等问题。鲜有研究深入细致地阐释小说中的教育书写与叙事进程之间的内在关联。这一研究盲点即在于将教育书写等同于回应现实中教育问题的文本,忽略了狄更斯的小说家身份和教育书写的艺术价值,遮蔽了“教育”作为一大动因在塑造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事实上,在艰难时世(Hard Times)、董贝父子(Dombey and Son)和我们共同的朋友(Our Mutual Friend)中,贫民儿童免费学校(ragged school)、慈善学校(charity school)和教师培训学院(teacher training college)等教育机构不仅与 19 世纪教育制度形成一种密切的对应关系,而且其训导手段与福柯在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中呈现的教育规训极为吻合。如果运用福柯理论和叙事学理论解读相关教育文本,我们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小说中教育的规训本质,由此发现教育规训与人物性格、情节演进之间的内在相关性,领悟到小说家通过教育规训建构叙事进程的深层逻辑。在上述三部小说中,教育规训主题主要表现为教育者分别在课堂教学、课堂外规范化管理和检查考试等环节对受教育者实施规训。受教育者与教育者共同罗织了人际规训之网。这种教育规训意在培养驯顺的个体,却忽视了人格培养和品德完善。受训者品行失当,最终又反噬到执掌教育权力的教育制度捍卫者和教育从业者。教育规训对叙事进程的建构作用则体现为:教育规训塑造的人格特质成为人物的主题性特点,从而推动人物实现主题性功能;同时,教育规训还成为介入小说情节的“不稳定因素”(instabilities),颠覆了实施规训者与受训者之间的二元权力关系,从而改写了整部小说的情节走向。一罗斯金曾将艰难时世誉为方向和主旨“完全正确”的批判现实主义佳作。该小说再现了实物教学课(object lesson)、巡视员监管制度和教师培训学院课程设计等 19 世纪教育机制。其中,贫民儿童免费学校中的课堂教学场景生动地展示了维多利亚时期教育规训的权力运作方式。该校由功利主义教育者汤玛士葛擂硬一手创办。在这里,规训权力经由课堂仪式得到确认,并通过裁决真理和实施奖惩来发生效力,最终将学生规训为驯顺的个体。葛擂硬的得意门生毕周成为了具有规训教育特质的主题性人物。他在成年后背叛了葛擂硬,颠覆了师生间的二元权力关系,实现了揭露规训教育弊端的主题性功能。葛擂硬学校的课堂规训因而成为介入小说叙事进程的“不稳定因素”,改写了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脉络。葛擂硬是学校创立者。他一方面接受上级的督导,另一方面在课堂上行使对学生的规训权力;通过命名编号和发送指令等教学仪式,确立自己在教学活动中的权威。葛擂硬首先挑选了马戏团驯马师之女西丝,称西丝为“第二十号女生”,行使了对学生的命名权。随后,他“用他那正方形的食指正对着对方”,对西丝发送了回答问题的指令。面对威严的老师,西丝“涨红了脸,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此举501闵晓萌 狄更斯小说中的教育规训与叙事进程Leon Litvack,“Education,”The Oxford Companion to Charles Dickens,Ed.Paul Schlick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214.John Ruskin,“A Note on Hard Times,”The Dickens Critics,Eds.George H.Ford and Lauriat Lane,Jr.,Connecticut:Greenwood Press,1961,p.47.查尔斯狄更斯:艰难时世,全增嘏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5 页。既承认了老师的权威,又回应了老师的指令。老师发令和学生听令成为这场教学仪式的两个核心环节,共同构建了一个权力的回环,确立了教师对学生的二元权力关系。权力关系一经确认,课堂教学就进入到知识讲授环节。在这一环节中,小说较为忠实地还原了 19世纪实物教学课的授课模式。实物教学课是瑞士教育家裴斯泰洛齐设计的授课模式,该模式要求教师对照实物,培养学生观察和描述自然事物的能力。由于实物难以带入课堂,所以教师往往借助黑板描摹和展示该物体的轮廓,或要求学生在脑海中自行想象该实物的形象。随后教师再对学生解释该物体的特性,说明其局部特征,形成定义。在小说第二章扼杀天真中,葛擂硬对学生即采用了这种教学模式。他先后询问了两名学生“马”的定义,了解学生对该动物的认知情况。首先询问的是西丝。西丝在马戏班长大,父亲以驯养照顾马匹为业,与马儿朝夕相处,可是她却无法将这种日常经验转化为定义,因而被葛擂硬认定为学识不够,“不能掌握关于一个最普通的动物的事实”。而优等生毕周按照实物教学的要求描述了“马”的局部特征:四足动物。草食类。四十颗牙齿,其中二十四颗臼齿,四颗犬齿,十二颗门牙。春天换毛,在沼泽的地方还会换蹄子。蹄子很硬,但仍需钉上铁掌,从牙齿上可看出它年纪。葛擂硬肯定了毕周的回答,认定毕周掌握了真知。然而略加思忖,不难发现这一裁决的荒谬之处。首先,西丝自幼与马儿一起生活,更为熟悉马儿的生理特征和生活习性;而毕周只知晓概念,此外对马儿一无所知。其次,葛擂硬首肯的马匹概念并不严密完备,而是只描述了马匹的局部特征。从常识的角度来看,这一裁决有失偏颇。讽刺的是,这一片面认识最终却被裁定为真理性知识。福柯曾指出:“每个社会都有其真理制度,都有其关于真理、也就是关于每个社会接受的并使其作为真实事物起作用的各类话语的总政策。”也就是说,真理并非先验存在,而是认知模式和权力关系共同作用的结果。日常经验和概念知识只是两种不同的知识类型,并无优劣和真伪之分。然而,葛擂硬通过课堂仪式确认了对学生的二元权力关系后,就拥有了对真理进行规范化裁决的权力。通过判定两种回答的优劣,葛擂硬将两人划入“优劣”的二元能力等级中,从精神上对学生进行奖惩和驯化。很快,西丝的脸就已经“不可能涨得更红了”。这种羞愧交加的表情说明西丝正处于自我谴责和自我规训的激烈情绪中。教育规训由此达成了“扼杀天真”的效果。在实物教学的过程中,教学的仪式、知识的传授、真理的规范化裁决与层级监视的运作常常同步进行,敦促学生既服从秩序又掌握知识,形成符合规训教育要求的制度化人格。这种人格一旦形成,就会自觉地将层级监视的技术运用于人际关系中。从全书的叙事进程来看,毕周在葛擂硬的调教下形成了上述制度化人格,这种人格特质又成为毕周的主题性特点(thematic dimensions),推动他实现揭露课堂规训弊端的主题性功能(thematic function)。“主题性特点”是叙事理论家费伦提出的概念,指用于表达特定观点或代表某一群体特征的人物特质。当人物运用这些特质推动叙事进程,并最终通过情节验证了小说的主题或观点时,拥有“主题性特点”的人物才具备了“主题性功能”。在小说接下来的章节中,毕周每一次露面,都会表现出规训人格的人格特质;其行为逐步暴露了规训教育的弊端,推动了叙事进程。在主调音一章中,葛擂硬曾撞见毕周追逐西丝,追问她“准备怎样给马下定义”,这正是毕周601闵晓萌 狄更斯小说中的教育规训与叙事进程Philip Collins,Dickens and Education,London:Macmillan&Co.Ltd.,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63,p.155.查尔斯狄更斯:艰难时世,全增嘏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7 页。查尔斯狄更斯:艰难时世,全增嘏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7 页。米歇尔福柯:福柯集,马利红译,上海远东出版社 2003 年版,第 445-446 页。查尔斯狄更斯:艰难时世,全增嘏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8 页。James Phelan,Reading People,Reading Plots:Character,Progression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Narrative,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12.查尔斯狄更斯:艰难时世,全增嘏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31-32 页。以优等生的身份对差生西丝实施监视和规训。毕周成年之后,进入银行家庞得贝先生的银行做了职员,自觉自愿地担任了“执掌着包打听和告密者的荣誉职司”。这一描述说明毕周已经成为社会规训链条中的一环,熟稔地将幼时习得的规训模式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