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女子与小人难养”...——基于“养”的语言学考察_吴柱.pdf

收稿日期:2023 03 15作者简介:吴柱，男，1986 年生，湖南长沙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晏集解，邢昺疏 论语注疏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本，1997，第 2526 页。本文凡引用 十三经 经、注、疏皆用此本，此后注释中不再重复，只注明 十三经注疏 某页。论语“女子与小人难养”新证 基于“养”的语言学考察吴柱(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100)摘要:先秦文献中的“女子”既可以表示女儿，也可以泛指女性，学术史上将 论语“女子与小人难养”的“女子”解释为女性、妻妾或女儿似乎都有其合理性。但根据“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语境，“女子与小人难养”的“养”是表示“教养”之义，而上古文献中作为“教养”之义的“养”一般只适用于父母对子女、师长对弟子、君主对民众这三种语境。基于这种判断，再考虑孔子的身份和立场，可知“女子与小人难养”中的“女子”是指女儿而非泛指女性，“小人”是指孔子门下的不肖子弟。孔子是以父母师长的立场，从心理特征和品性修养的角度来表达女儿与弟子中的小人之辈难于教养的感慨。这不是将女性与“小人”等同，而是指出在教养女儿和不肖子弟时，二者在“情胜于理”方面呈现出的某种共性。关键词:论语 孔子女子小人教养中图分类号:H1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 9853(2023)02 172 09一引论论语阳货 篇云: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逊)，远之则怨。”二十世纪之前，人们对此章的解说大同小异，分歧甚微。现代以来，异说蜂起，使人眼花缭乱。其中的奥秘，自然在于对“女子”一词的时代敏感。在由男权主导的漫长的古代社会中，女性地位的相对低微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其遗风留俗甚至蔓衍至今。这不是某个国家、某种文明的问题，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历史现象。但随着近代男女平等思潮的传播和女权主义的兴起，社会风气为之一变，论语 此章以及相关的传统解释遂不能为时代所容忍，孔子也因此意外地陷入后人论争的漩涡，至今无法“全身而退”。本文无意于预设立场加入伦理道德的论争，只想从语言事实出发，进一步探求 论语 此章的本义。推求本义是论述阐发的基础，前人2712023 年 6 月第 2 期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Journal of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Jun，2023No 2的见解繁富错综，故有必要先作一番清理。笔者梳理了古今各家说法，据其结论大致分为五类，每类之中又有若干异说，今择要述之如下:第一类，“女子”是泛指女性，孔子有贬低女性之意乃是历史事实。南朝皇侃云:“女子、小人并禀阴闭气多，故其意浅促，所以难可养立也。”清儒戴望云:“女子以形事人，小人以力事人，皆志不在义，故为难养。养，使也。”清儒刘宝楠云:“养犹待也。左 僖二十四年传女德无极，妇怨无终，杜注:妇女之志，近之则不知止足，远之则忿怨无已。即此难养 之意。”杨伯峻云:“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得同他们相处的，亲近了，他会无礼，疏远了，他会怨恨。”李泽厚云:“这句话相当准确地描述了妇女性格的某些特征，它是心理学的某种事实。自原始社会后，对妇女不公具有世界普遍性，中国传统对妇女当然很不公平很不合理，孔子尤然。”第二类，“女子”特指某些女性，孔子并非贬斥所有女性。北宋邢昺云:“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性贤明，若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南宋朱熹将“女子与小人”释为“臣妾”，钱穆、潘重规、陈文新等人皆主此说，黄怀信云“女子”指孔子的妻室。张丰乾云:“女子不是指所有的女性，而是指和小人一起的那些女性，小人和女子就是那些被养着的侍妾。”高尚举云:“孔子所说的女子，不是泛指，是指一部分女人，是指那些缺乏修养，不通情达理，甚至胡搅蛮缠的女人 俗话说的泼妇一类。”?10廖名春云:“女子与小人 为定语前置，意为像小人一样的女子。女子不是指所有女性，只是特指女子中的无德之人。”?11吴全权云:“女子只能是特指，即指某个人，女子与小人 指南子与卫灵公或其类属者。”?12毕宝魁云:“女子与小人 是针对南子和雍渠谄媚卫灵公说的，其批评的对象是国君身边争风吃醋的嫔妃姬妾这样的女子和胁肩谄笑变换花样讨好主人的宦竖这类小人。”?13第三类，“女子”是指女性，但孔子并无贬低女性之意。周远成读作“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云:“唯有女子与小人在一起共事是最难相处的啊。与小人亲近些，就不拘礼节、放肆，若与小人疏远些，就不能容纳、怨恨。”?14牛多安认为“与”不是连词，而是动词“赞助、嘉许、参与”之意，进而云:“女子支持、赞助小人，与小人结党营私，小人便会肆无忌惮，任意胡为，远之近之都不是，难以满足其私欲。孔子是为某些女子担忧，并非将女子与小人并列，等同看待。”?15刘兆伟认为“唯”是语首助词，“与”是动词“随从”之意，进而云:“女子与小人 即女子随从小人，亲近小人，即女子嫁给小人。难养就是难于生活。”?16杨朝明将“难养”释为“难保”，云:“就政治管理而言，孔子此言是说对待女子和小人都应当心存一份敬畏和戒惧，要取得他们的拥护、理解与支持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孔子此语，或许包含有对女子和小人的重视、关371?10?11?12?13?14?15?16皇侃 论语集解义疏M 丛书集成初编，第 484 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第 254 页。戴望 戴氏注论语 M 续修四库全书，第 157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同治十年刻本，2002，第 230 页。刘宝楠 论语正义 M 北京:中华书局，1990，第 709 页。杨伯峻 论语译注 M 北京:中华书局，1980，第 191 页。李泽厚 论语今读 M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第 309 页。何晏集解，邢昺疏 论语注疏 M 十三经注疏，第 2526 页。朱熹 四书集注 M 长沙:岳麓书社，2004，第 207 页。黄怀信 论语汇校集释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 1600 页。张丰乾“君子”、“小人”与“女子”辨析J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1)。高尚举 论语误解勘正 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第 416 页。廖名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疏注及新解 J 人文杂志，2012(6)。吴全权论语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析辨 J 江汉大学学报 1997(5)。毕宝魁论语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本义辨析 J 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1)。周远成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孔子的女性观辨证J 船山学刊，2002(3)。牛多安 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释义 J 孔子研究，2002(5)。刘兆伟 论语通要 M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第 434 页。注与深切体察。”高喜田认为“与”不是连词“和”，而是介词“跟”，云:“女子跟小人相处是很困难的，所以女子不要嫁错了郎，不要跟错了人。孔子不但没有歧视妇女的意思，反而表现出对妇女性格特点的准确把握和对妇女的关怀之情。”李瑾云:“年轻的女子往往寻找情感的依附，没有很独立的自我精神。当他人与之亲近时，对她们来说，不是简单的接近，而是感情的倾注。所以疏离时，她绝不是潇洒自如地淡淡放下，会埋怨，易哀叹，多伤悲。因为对她们来说，那是感情的失衡与跌空。这不是歧视女性，是对女性依附心理的一种理解和表达。”第四类，“女子”与女性无关，孔子从未轻视女性。李燕将“女子”读作“汝子”，释为“你那里的年轻人”，译为:就是你那里的年轻人和缺乏教养的人一样难伺候。刘明武将“女子”读作“汝子”，译为:只有你的儿子和小人一样是难以相处的。吴正中将“唯”读作“对”，将“女子”读作“汝子”，释为“您先生”，将“与”读作语助词“欤”，断句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译为:对!您这位先生说的对啊!小人实在是很难应付的。金池将“女子”读作“汝子”，释为“你们几个学生”，译为:只有你们几个学生和小人一样是不好教育培养的。钱玉趾将“女子”读作“汝子”，译为:只有你的儿子与小人难教育、难培养啊!林觥顺将“女子”释为“婴儿”，将“小人”释为“幼儿”，译为:父母养育子女，要算初生婴儿及满月至周岁的幼儿最不易抚养。第五类，“女子”本义是女儿、女孩子、青年未婚女性，不是女性的通称。蒋沛昌云:“女子是指女孩子、女娃子、女儿、青年未婚女性。”?10陈冠梅云:“女子即女儿，包括小女孩、未出嫁的姑娘、结婚不久尚未生育的年轻妇人，绝非所有妇女。此句本意虽未包含人们所误读的那种广泛的歧视性，但也失之于武断偏颇，这一点无可否认。”?11陈戍国云:“先秦汉语中女子 的子 不是词尾，女子 只能理解为女孩子，不能理解为广大妇女。孔子这样说，可能是跟自家女孩子及仆人(或门人)开玩笑，或者对他们表示不满。”?12韩桂君云:“女子是指未出嫁的年轻女孩，小人是指小男孩，养是教育、教养。意思是:小孩子们难于教育啊。师长们若和颜悦色地开导他们，他们会不顺从;师长们若疾言厉色、板起面孔教训，他们又会心生怨恨。”?13汪秀丽亦云:“只有尚未出嫁的女孩子和不懂事的男孩子是最难教养的。你对他们亲近了，他们可能会放肆无礼;你对他们疏远了，他们又对你心生怨念。孔子不仅看到教养未成年子女之难，而且指出其重要意义，更为我们如何正确教养子女提出有益而深远的指导。”?14综观上述五类三十余家说法，绝大多数是近人所创的新解。而之所以会有如此多的新说，固然是出于对旧说的不满。如果仅从“情理”的角度来衡量，诸家说法尤其是种种新说都各有其合情合理之处，也各有其现实意义。但如果我们基于“学理”的角度来评价，就不得不以审慎的态度作具体的分析。他们对词句的训释是否符合语言事实?对思想的判断是否符合历史471?10?11?12?13?14杨朝明、吴信英 孔子“女子难养”说新论J 理论学刊，2010(2)。高喜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考辨J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5(4)。李瑾、王玲娟 再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J 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李燕 孔子何曾骂女子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辩 J 中华儿女(海外版)，1997(3)。刘明武 为孔子辩:“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女子”非指“女人”J 妇女研究论丛，1998(4)。吴正中、于淮仁“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正解 J 甘肃社会科学，1999(5)。金池 论语新译 M 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5，第 536 页。钱玉趾“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新解J 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林觥顺 论语我读 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06，第 336 页。蒋沛昌 论语今释 M 长沙:岳麓书社，1999，第 452 页。陈冠梅 析“女子”与“小人”J 古汉语研究，2003(1)。陈戍国 四书校注 M 长沙:岳麓书社，2004，第 156 页。韩桂君、刘纯泽“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新解 J 原道，总第 30 期，第 204 页。汪秀丽、李跃中“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或无涉女性歧视 J 社会科学论坛，2015(12)。事实?这是去伪存真的必要手段，因为在这一具体语境中孔子的本意只有一种。二诸家异说质疑语言具有历史性和封闭性，我们在对某一时代某一文本中的某一词语做出解释时，既要考虑它在上下文中是否语意通顺，还要考虑到它在当时是否有此意义，在同时代的文献中是否有此用法。因此，训诂学强调辨词义、通语法、审句例，否则就可能以今律古，强经就己，违背语言规律和事实。上述众说中，诸如为了摆脱本章与“女性”的关系而读“女子”为“汝子”，进而作出各种想当然的解释，其实在 论语 及其同时代的文献中根本无“汝子”的用法。诸如为了摆脱“女子”与“小人”并列的关系而在“与”字上大做文章，将语意的重心转向“小人”，其实“与”字虽有“跟随”之义，却无“嫁人”之义;虽有“赞助”之义，却不符合本文逻辑，因为任何人赞助小人其结果都是“难养”的，不必说“唯女子”;虽有“如同”之义，也绝不出现在“A 与 B”结构充当主语的句式中，且定语前置句一般都有语法标志“之”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