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到侯：西汉海昏侯大墓及刘贺的前世今生_温梦砥.pdf

WENSHI-TIANDI从王到侯：西汉海昏侯大墓及刘贺的前世今生温梦砥（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助理馆员）2011 年 3 月，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杨军先生接到单位紧急任务，前往现南昌市新建区北部的墩墩山调查被盗的古墓。经过考古工作者们细心调查勘探，埋藏在墩墩山之下距今已两千多年的西汉海昏侯大墓被世人发现。规模庞大的陵园、精巧严密的墓室、堆积如山的钱币与数百枚金饼、数千枚简牍随着多年考古工作的开展，越来越多的精美文物得以出土，使史书中描述不多的汉废帝刘贺形象逐渐清晰。当我们拨开笼罩在刘贺生前身后的迷雾时，与之而来的是对海昏侯大墓、废帝刘贺以及中国历史和考古更多的思考与认识。一、西汉海昏侯溯源首先，让我们透过史书，把视线拉至两千年前的西汉王朝。西汉元平元年（前 74 年）四月，汉昭帝驾崩，远在山东昌邑封国（今山东巨野）的昌邑王刘贺，此刻还不知晓自己已被未央宫内以霍光为首的众臣议定为继任的汉朝天子。此时昌邑王刘贺尚年少，但继承父亲刘髆的王位已 12年，命运的车轮自此开始滚动。此后，刘贺迎来了戏剧般跌宕起伏的一生。朝廷诏书火速下达至昌邑长安邸，史载“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而“素狂纵，动作无节”（资治通鉴二十四卷 又言贺终不改节）的刘贺在接到诏书后行动也十分迅速，中午出发傍晚已至定陶，日行 130 多公里。或许此时刘贺内心的激动是无法掩饰的，并不在意此前昌邑宫内发生的种种异样以及龚遂、王吉等下臣一直以来的谏言。在前往长安的路上，刘贺并没闲着，购名物，寻美女，在抵达长安城时，也未恪守丧礼，引得郎中令龚遂头疼不已。六月丙寅（初一），刘贺接受皇帝玺印、绶带，正式即位。如果一切继嗣程序正常，刘贺将成为大汉第七位帝王，执掌汉家天下。但历史的走向并非风平浪静，刘贺诸多非常规举动显然已触动了诸多人的利益。癸巳（二十八日），大将海昏侯墓墓室俯视图46军霍光连同群臣启奏太后，以刘贺在位期间，不循礼法，多行淫乱之事，特别是并未完成汉代传统的“未见命高庙”这种规定的继承程序，所以从法理来说不可以继承皇位，于是请求废除刘贺。最终，太后下达了废除刘贺帝位的诏令，在位仅 27 天的刘贺被赶下了皇帝宝座，原昌邑王在经历了短暂的皇帝生涯后，又回到了故地昌邑，其封国也被革除，仅被赐予汤沐邑二千户，且封地归属山阳郡管辖。对刘贺来说，余生就这样在食邑生活下去，坐享封邑赋税，完全可以安度余生。毕竟生在帝王家，皇位废立、谋权害命乃常有之事，短暂的皇帝身份无非给这位诸侯王增添了几分传奇。不过现在的我们可以知道，刘贺曲折的人生才刚开始。刘贺被废之后，空缺的帝位由自幼生在民间的刘病已继承，即后人所熟知的开创西汉中兴之世的汉宣帝刘询。宣帝施政轻徭薄赋、勤政爱民。汉宣帝的内心深处对自己这位叔叔仍放心不下，派遣山阳郡的最高地方长官张敞时刻注意探视前废帝刘贺。元康三年（前 63 年），宣帝下诏，封刘贺为海昏侯，即刻启程迁往封地，且剥夺其祭祀宗庙朝觐天子之礼，以永除后患。海昏隶属于豫章郡，刘贺迁至海昏后，史书上关于这位新任海昏侯的记载便少得可怜。这里没有长安富饶繁华，也不似昌邑气候适宜，偶有登门拜访刘贺的官吏，也是刺探刘贺虚实的朝廷眼线。两汉之际的江西豫章，河湖很多、人烟稀少、瘴气弥漫，司马迁在 史记 中写道“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宣帝仍不失对刘贺的提防。曾经的大汉天子风光疾驰入长安，如今地处僻壤之地受人监制，反差之大令人感慨。刘贺患有腿疾，长期处在湿热的环境中，我们可以想象他身心的煎熬。数年之后，刘贺便溘然长逝。相对于史书中对刘贺本人日常生活的详细记录，显然关于刘贺被废这一政治事件才是史书中笔墨聚焦的重点。回顾史书，处在这场政变中最重要的角色便是大将军霍光。霍光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年少入宫，心思缜密，未曾有过差错，深受汉武帝信赖，成为临终前的托孤之臣。昭帝时，霍光粉碎了上官桀等人的废帝阴谋，位极人臣，大权独揽，至此群臣唯霍光马首是瞻。史书形容霍光“威震海内”，所以说他一手主导了刘贺的废立之事并不为过。然班固评价其“不学亡术”，后世诸多史学家对霍光专权的行为也大多持贬义。而关于刘贺本人以及当时发生在长安宫庭的内幕，所载史料也有许多难以捉摸之处，由于今天海昏侯墓的发现，我们或许能找到更多的细节。出土于刘贺墓室内乐器库里的成套鎏金铜钮钟SHIHAIGOUCHEN-/史海钩沉47WENSHI-TIANDI二、惊世大墓轰动全国2011 年南昌海昏侯大墓的发现，始于村民对盗墓贼的警觉，考古工作者及时赶到，立刻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后来发现盗洞已深入主椁室，实在令人揪心。但好在并未深入椁室内，珍贵的文物安然无恙。并且由于古豫章之地曾发生过地震以及附近的鄱阳湖水位上涨等原因导致海昏侯的墓室被水淹没，得天独厚的环境使得刘贺的墓葬躲避了古代盗墓者的打扰，缺氧环境对随葬的竹木漆器也起到了保护作用，让这些历史价值巨大的文物能够留存千年，重见天日。海昏侯大墓的考古发掘自 2011 年 4 月持续至今，目前为止出土精美文物 1 万余件（套），除了证明墓主人身份地位的刘贺玉印，还有3000 多件青铜器，400 多件金器，500 多件玉器，漆木器也达 3000 多件，制作精美、工艺精湛的定级文物更是不在少数。如此丰富精美的随葬品，在全国高等级汉墓中也是少见，真真切切地让后人了解到汉代“事死如事生”的厚葬习俗。此外，墓中出土的保存完好的数千枚简牍，其历史价值更是无法估量。海昏侯刘贺及其家人埋葬的墓园平面呈不规则 T 型，外有陵墙，占地面积约 4.6 万平方米，由寝殿、寺庙、车马坑、子孙陪葬墓等建筑遗址组成，墓园内道路水井设施完善。刘贺与夫人合葬在高大的覆斗型封土之下，大型甲字形墓穴与结构复杂的木制椁室，展现了墓主人尊贵的身份。刘贺与他的随葬“家当”便沉睡在此2000余年。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认识刘贺的财富。（一）钟鸣鼎食出土 3000 多件青铜器，器类齐全，包括礼乐器、兵器、车马器、铜镜和铜钱等。特别是在北椁室乐器库中发现了配套成组的礼乐器具，包括鎏金的编钟、甬钟、铁磬，漆木质地的琴、瑟、排箫之类的弦乐和吹奏乐器，生动再现了汉代诸侯王的礼乐制度。工艺高超的青铜蒸馏器、蒸煮器和染炉等器物不仅直观地反映了西汉手工业工艺，也为我们了解当时饮食文化提供了重要渠道。（二）金币生辉除了青铜礼乐器，刘贺墓中最让人震撼的文物，莫过于金光灿灿的天子赐金和十余吨重的钱币。汉代是我国古代使用金器的第一个高峰，在刘贺主椁室和棺内发现金饼 385 枚，马蹄金 48 枚，麟趾金 25 枚，金版 20 块，共 478 件，合计 115 公斤。一次性成组出土这般规模的金器，到目前为止尚属首次，在所有中国古代墓葬中也是罕见。马蹄金和麟趾金是武帝赐予臣子、彰显祥瑞的“纪念币”，刘贺墓一下子出土如此规模的随葬品，再加上一贯贯堆叠成山的五铢铜蒸馏器48钱，“土豪”刘贺的财富与尊贵地位一览无余。（三）玉佩琼琚汉代是古代用玉的辉煌时期，玉器的制作工艺、设计造型和使用范围都有了新的发展。刘贺墓出土 500 余件（套）玉器，标明刘贺身份地位的“大刘印记”和“刘贺”印章便是由和田玉制成的龟纽玉印，透雕动物纹玉韘、玉舞人、玉具剑、玉耳杯、玉带钩、玉璧、玉环等。墓中所出玉器制作工艺考究，纹饰繁复生动，皆为汉代玉器精品。除了玉器，琉璃、玛瑙、琥珀相继出土，金玉珠宝，琳琅满目。三、翻案？不同于史书中的刘贺刘贺死后，将万贯家财带入他的地下世界，豪奢的随葬品似乎证明史书中对他“淫戏无度”“荒淫迷惑”种种荒唐行为的指责是正确的。但出土文物更利于展现历史的细节，补充史书中未记载的刘贺面貌。首先，关于刘贺墓中堆积如山的财富并不能说明刘贺其人贪婪敛财，而是作为含着金勺长大的刘贺，他的“家底”自幼丰厚。海昏侯大墓中出土多件刻写着“李姬家定”“昌邑王”等铭文的青铜器，表明这些器具来源于“李姬家”或昌邑故国。刘贺的祖母是鼎鼎大名的武帝宠妃李夫人，倾国倾城、绝世佳人就出自于她的典故。李夫人去世后，武帝以皇后礼仪将其埋葬在茂陵陵园，可见武帝对李夫人的宠爱。李夫人为武帝生下刘髆后英年早逝，武帝对这位年少失母的皇子也十分疼爱，早早封其为昌邑王。刘贺的奶奶、父亲皆是皇帝的心头肉，昌邑王刘髆积累的财富自然不可胜记。汉书 中也记载“故 王家财 物 皆 与贺”，也说明刘贺从自己的父亲或家族内继承了大量财富，并且还将这些精美的财物带到了海昏。丰富的随葬品，让我们看到迁至南蛮之地的刘贺对美食、保养、精神文化娱乐仍有自己的品味，甚至内心深处仍然抱有政治诉求。考古学家们对刘贺墓中的植物遗存进行分析，发现了水稻、粟、梅子、甜瓜等多种食用粮食和水果，品类丰富，结合墓中出土多种类型的青铜食器，诸如铜火锅、铜甗、染炉可见生活在鄱阳湖岸的刘贺，不仅食物来源充足，还有加工美食的各式工具，这些大概为他苦闷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滋味。另外，刘贺体内也发现了大量甜瓜籽，说明刘贺确实很中意豫章本地的甜瓜。虽然史书描述刘贺有腿疾，不过从其墓中发现的竹简 医书（内容包括养生和房中术）和中草药，证明刘贺生前十分注意保养护理。刘贺墓中还发现了最早的孔子画像。孔子漆屏风位于墓室主椁室西室中部，靠近棺椁，可见刘贺十分看重这件屏风。修复后的屏风上可刘贺玉印玉舞人SHIHAIGOUCHEN-/史海钩沉49WENSHI-TIANDI见孔子和他的几位弟子，其上还书写了 衣镜赋。结合刘贺墓中出土的论语 礼记 孝经，可见刘贺本人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刘贺为昌邑王时，受当时有名的儒士王式教导，另外在当日的长安，刘贺听到废掉自己的诏令时，脱口引用了孝经里的“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的典故。结合史籍和出土文物可以看到刘贺并非不读诗书，缺乏礼仪，汉书 中对刘贺的种种批判不免有夸大的嫌疑。史书中没用较多的笔墨去记录刘贺在海昏的情况，仅记载了刘贺与卒使孙万通的交谈一事，此事似乎隐约透露出刘贺的几分悔恨。从刘贺墓室内出土的一封封上奏木牍与本应献给朝廷的大量酎金，真实地反映了刘贺内心对长安的渴望与眷恋。四、海昏侯的前世今生两千年来，刘贺是历代史家政客口诛笔伐的昏君代表，如果没有今天的抢救性考古发掘，这座埋藏着刘贺全部财富的大墓，终将难逃盗墓者的盗掘。而关于海昏侯刘贺的历史细节，或许随着文物的流失，更有可能永远成为一团迷雾。这也是考古学的作用之一，保护古代遗迹与文物，为社会保留中华历史的命脉。在网络时代，知识与信息的传播速度飞快，海昏侯大墓自发掘伊始，不仅是学术圈，更是各类媒体与大众关注的宠儿。“土豪”“氪金大佬”是网友贴给刘贺的直观标签，因其出土时尸骨腐蚀严重，保存不佳，“沫沫”是网友们对刘贺的调侃。时至今日，“海昏侯”已成为火热的文化IP，脱胎于文物的文创产品，以及衍生的小说、游戏、电影纷纷受到人们的追捧。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当我们检索地图还能发现，在海昏侯国遗址的东边，还有一个昌邑乡，此乡原是后人为纪念被废黜在此地的刘贺而修建的游塘城，后又以刘贺原来的封地命名。刘贺是不幸的，父亲早死，身体有疾，荣登帝位却匆匆黯然离场。他从昌邑去往长安又被贬谪到豫章，他的身份是帝王是平民又是列侯，曾站在权力之巅我行我素，但终究成为后人笔下的荒唐帝王，郁郁寡欢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连埋葬其荣耀的坟墓也频频受盗墓者光顾。刘贺又是幸运的，虽有悔恨不甘，但终究没有如武帝其他子辈一般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不管人生的最后阶段还是墓园也都有家人相伴，海昏侯国在他死后又传承了四代。坟墓被盗墓者打扰，但并未被盗掘，被考古工作者们及时抢救保护起来，成为我们可以触摸到的历史。紫金城边的鄱阳湖水潮起潮落，发生在两千年前的宫廷政变早已成为过眼云烟。关于刘贺的功过是非，留待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们继续去思考。责任编辑/姚胜祥以海昏侯刘贺墓为主题的公众考古书籍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