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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醉图
华鳌
吴儁
读记
新华
58文史知识 2023-3 书画欣赏 华鳌、吴儁昔醉图读记撰文 万新华从咸丰三年(1853)至同治四年(1865),徽州成为清廷与太平军战事的最前沿,包括江南大营绿营兵、湘勇、台州勇以及徽州当地的团练组织纷纷屯集,展开了多年的拉锯战。咸丰三年二月,四十一岁的杨沂孙(18131881)入京谒选,除安徽铜陵知县,战乱未能上任,次年入安徽巡抚福济(?1875)军幕。从此,他与徽州结下不解之缘,多年间往返不断。咸丰九年六月,他暂署徽州府事,是时某天,杨沂孙与山阴友人华鳌等聚饮,宴后华氏为之画像,然因事未及补景。不想,两人从此各自辗转,不经意十馀年悄然而逝。此后几年间,杨沂孙一直领道员在任候选衔,先奉诏在南通协办团练,后赴安庆入幕曾国藩参与军务,并候补凤阳知府实缺。同治四年八月,他终于得抵凤阳知府任,自号“观濠”,颇为自得,拟大展宏图。然是年十一月初六,父杨希钰病逝于京师,他遂北上治丧并还乡丁忧。冥冥之中,似乎时运不济。如此,五十三岁的杨沂孙游走江浙,或访友,或讲习,倒也自在。同治七年二月,杨沂孙服阕,准备由沪赴皖谋事;子杨同福(18421899)则北赴直隶开州府李鸿章军营效力。就在临行前夕,好友陆迺普(18121889)倩人携来华鳌背写小影请题,杨沂孙勾起万千思绪,欣然题跋:59华鳌、吴儁昔醉图读记同治戊辰仲春,余将赴皖,朱君保之适自颖携秋丞书且以华跛背写小影寄示,属名而记之。余为名之曰云水相思,而说之曰,友朋离合之迹,如云水相遭,无端而合,亦无端而离,非人之所能为也。笃于友谊者,一再相思,千里命驾,然岂易云哉?迢迢数千里,遥遥数十哉,一言一事之契合,一日二日之相处,终身不解,至不相契者,虽相处之近且久,而漠不相关矣。余去冬至德清,芾亭为令,华跛佐之,留余为长夜之饮,将以次日为余写照,乃为舟子所误,忽然而散。今将至皖访秋丞,而秋丞之图、华跛之画、芾亭之题咏,忽然而来,水耶云耶?涣散离合之迹,何其奇且幻耶(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 第65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97页,以下诗文出此者不再标注)他体悟世事变化,感慨友朋离合,叹为“云水相思”。他叙述上年冬天远走浙江德清拜访时任德清知县汪荣棠之事,华鳌佐之,也是长夜之饮,不失畅快。也就在题跋 云水相思图 之时,杨沂孙或许是睹物思人,重新整理书箧,挑出咸丰九年华鳌所写小影,邀请江阴肖像名家吴儁补景成图,名曰 昔醉图。华鳌,字星槎,号跛仙,浙江绍兴人。游幕江南,善写松树、山水、花卉,颇有陈淳笔意,也能写真。吴儁,字子重,号冠英,又号南桥,江苏江阴人。工人物、花卉,写真尤得古法,亦工篆刻,尝客京华,为慈禧绘制肖像,深获赞许,得祁雋藻、何绍基、戴熙等人推重;后倦游返里,赆行诗画满箧,颇有高致。吴儁题识云:“昔醉图。戊辰二月,咏春观察大人属,吴儁补景。”并加钤“吴儁”朱文方印。画面中,杨沂孙着青色长袍,右手持杯做饮酒状,左手依偎书籍,侧身倚坐地毯之上,神情自若,面庞赋淡赭色,颇似微醺之态。吴儁补景乃其专长树石,老干苍虬,树叶稀疏,又因树、石、缓坡、小草组合得宜,使画面益增萧瑟旷远之感,而尊罍、茶酒诸器一应齐全,颇具高古之气,而执壶小僮做趋前倒酒状,刻画细腻,神态自然,比较生动。吴儁不愧为晚清肖像高手,所补器物、背景、人物与华鳌所绘小像相当和谐。60文史知识 2023-3华鳌、吴儁昔醉图卷纸本设色(南京博物院藏)也就在当年正月,杨沂孙与杨泗孙(18231889)、杨汝孙(1825?)兄弟三人共同处理家族事务,“修理宗祠丙舍,商整祠规,并义庄、书田支放变通章程”(张剑 清代杨沂孙家族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201页)。按照惯例,官员服阕,往往补官或回任。然而,杨沂孙没有得到类似的讯息。所以,他准备前往安徽,然而,此后“在沪感疾,数日而返,杜门奉亲,游踪歇绝”。需要补充的是,同治六年四月,杨沂孙与吴儁相伴过访吴门香雪草堂,拜谒潘遵祁(18081892),寓居近十日。吴儁为作小影,潘遵祁赋名“敷坐吉祥”,杨沂孙自跋:同治六年(1867),吉祥居士年五十有五,时维初夏,与江阴吴子重过吴门,过简缘潘丈西圃,小住兼旬,水木清华,心神莹澈。子重为写此图,图成问61华鳌、吴儁昔醉图读记名于简翁,翁曰“敷坐吉祥”也居士说竟,爰自为之颂曰:“诸天授我吉祥草,我昔受之证妙道。曾历浩劫身不磨,欲脱凡尘事未了。吉祥敷地亦敷心,坐却魔兵少女老。”五月朔书,此时居土已回虞山,住吉祥室。室,寓也,寓在学宫西第一绦琴弦川上。所谓“欲脱凡尘事未了”,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杨沂孙当时的真实心理。也许,他对服阕后的仕途为官之路仍充满着热切的期待。十月十八日,吴儁为翁同龢(18301904)绘成“松楸”小像,杨沂孙应邀题咏,时身在苏州。几乎同时,他也准备装池自己的昔醉图,题引首:“昔醉图。同治戊辰冬日,濠民自题。”钤盖“濠游”白文方印,撰写并书录昔醉图说 三篇:同治戊辰春,检故箧,得己未岁守新安时山阴华跛所画照,醉貌也,未及布景,乃属江阴吴子重补之。子重为补树石诸景、尊罍诸器,一僮执壶,几几坐饮之状。计今补景歫昔画照时,十年矣!计今在故乡,距昔仕官之地隔千馀里矣,时异地异,而貌固未尝异也!然而有异焉者,异乎其醉也。今不醉乎?昔真醉乎?庸讵知昔醉之非醉、今醒之非醒乎。昔非醉乎?今非醒乎?庸讵知非醉之即醒,非醒之即醉乎?昔偶醉乎?今偶醒乎?庸讵知偶醉之不为长醉,偶醒之不为长醒乎?昔之适我醉者何时,昔之寓我醉者何地?昔之容我醉者何主?昔之共我醉者何客?昔之知我醉者何人?细君在旁笑语曰:昔之知君醉者固有人,然而莫我若也。昔之共君醉者复何在,今惟我在耳。吾固疑君之今何不昔醉也。余曰:昔醉是邪?今不醉非邪?细君曰:我乌知是非,我只觉今不醉之不若昔醉也,我只愿君之为昔醉,而不愿君之今不昔醉也。久而不忘者,非至甘即至苦者也。事后而图画之、咏歌之、记载之,皆有至甘至苦者,存而有不能忘情之甚者也。一醉耳,何甘乎尔?何苦乎尔?而图之、咏之、记之,以蕲其不忘也。则有适我醉之时,有寓我醉之地,有容我醉62文史知识 2023-3之主,有共我醉之客,有知我醉之人,以是得为昔醉而不可忘也。今时非复昔也,今地非复昔也,今之主与客皆非昔也,以是不能复为昔醉,而昔醉乃不可忘也。昔之时鼎鼎尔,今则茫茫尔;昔之地总总尔,今则荒荒尔;昔之主与客融融熙熙尔,今则踽踽凉凉尔。以是不能复为昔醉,而昔醉乃愈不可忘也。独一知我昔醉者在耳,是可与言昔醉矣!细君笑语曰:昔醉苦邪,今不醉甘邪?昔醉甘邪,今不醉苦?昔既醉矣,何有与甘与苦而不两忘邪?吾能知君之醉,而不能知君之甘与苦也。吾固讶君之不能忘情于昔醉也,吾愿君之且忘乎昔醉,而姑图今醉也。余非太上,恶能忘情,细君曰:凡不忘乎昔而欲留之今也者,谓今之不昔若也。谓求若乎昔而不能得之今也,是梏乎情而未能适乎情也。是适人之适,而不能适己之适也。是适昔之适,而不能适今之适也。适乎情者贵忘之,尤贵因之。忘之则昔未尝醉,因之则今亦未尝不醉。彼择乎时与地、主与客而始醉者,醉可也,不醉不可也。醉在人也,不择乎时与地、主与客,而亦醉者,醉可也、不醉亦可也,醉在我也。李白醉而诗,无适而非诗也。张旭醉而书,无适而非书也。灌夫醉而骂,无适而非骂也。渊明醉而陶然,无适而非适陶然也。刘伶醉而荷锸俟,死无适而非俟死也。昔之醉不可留,后之醉不可必,莫适乎及今而醉也。然必忘乎昔之醉而后可适今之醉也,且必忘乎今之醉,而后无适而非醉也。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酒相忘于醒醉,斯忘适之适为大适也。解乎天弢,休乎天钧,何屑之焉?昔醉而图之也。余闻其语,适之然喜曰:昔乎今乎,醉乎醒乎,何忘乎?何不忘乎?吾长与汝游于醉乡,而终于无何有之乡乎!三篇图说,层层递进,介绍了 昔醉图的创作过程,阐述了对人生变化的认识,生动地反映了服阕稍后一段时间内的心路历程,自然可视为杨沂孙人生独白。难能可贵的是,昔醉图说 三篇未曾收入 清代诗文集汇编版观濠居士遗著,也不存于南京图书馆所藏吉祥止止诗文稿(稿本),可补充杨氏63华鳌、吴儁昔醉图读记著述篇章,其文献价值自不待言。第一篇,杨沂孙从图画出发叙述了醉与醒的数组辩证关系:昔醉与今醒、今醉与昔醒、非醉与非醒、偶醉与偶醒等,期望“我只觉今不醉之不若昔醉也,我只愿君之为昔醉,而不愿君之今不昔醉也”,表达了对“昔我”“今我”的独特见解。第二篇,杨沂孙从昔醉之题入手,说明了人生“至甘”“至苦”之理,分析了天时、地利、主客之间的相互关系。在他看来,“至甘至苦者,存而有不能忘情”。他从“醉”谈到“不忘”再到“不能忘情”,万事皆有因,所以暂且追求“忘乎昔醉,而姑图今醉也”,全是充满哲理的人生感悟。第三篇,杨沂孙从“恶能忘情”开始阐释“梏乎情而未能适乎情”,以李白、张旭、灌夫、陶渊明、刘伶等人为例集中讨论了“适情”主张合乎本性,强调本我,因而“酒相忘于醒醉,斯忘适之适为大适也”是也。所谓“忘于醒醉”“忘适之适”之论,充溢着老庄思维或魏晋学说的意味。就时间次序而言,昔醉图说三篇首先启发于年初华鳌所画“陆迺普小影”,从“友朋离合之迹,如云水相遭”有感而发,再联系自己当下的人生境遇,对自己的昨天、今天乃至明天,进行了哲学式的反思。三篇图说内容相互依存,相互补充,逻辑缜密,生动而真实地呈现了杨沂孙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虽然,杨沂孙未有补阙机会,但仍在仕与不仕之间徘徊,犹豫不决。可以说,他借由“醉与醒”之议题阐发了自己当前对“仕与隐”的抉择。然而,昔醉图说后的次年十二月十七日,母亲丁氏去世,丁母忧,仕途之路更加茫茫矣!早年,杨沂孙师从阳湖派作家之一李兆洛(17691841),研习诸子和小学,接受乃师“论学不分汉宋,以心得为主,归于致用”“为文骈散混合,取两体之长”的主张,善于诗文,标举魏晋、六朝意旨,事理交融,直抒胸臆。因此,昔醉图说采用了魏晋时期流行的名士论辩的设问自答,形式比较高古,充满思辨的趣味。当时,仍汲汲于仕途的杨沂孙心态十分复杂,总是借由吴儁的“树石云水”发出由衷的感叹。诚如昔醉图,尽管“云水”缺席,吴儁补景“树石”,64文史知识 2023-3他仍然感慨连连,作书三篇,析义释理,似乎又在喃喃自语。昔醉图说完成后的次年,也即同治八年春,杨沂孙又邀吴儁为自己画像,越二年补景,又越二年题跋,再次提及华鳌所写云水相思图,并将自己小影名曰“云在水流”:忆戊辰冬日,陆秋丞观察寄示山阴华跛悬写图照,隔年十数,又千馀里,而神情宛似,余为名之曰“云水相思”,而序其意于后,盖秋丞笃于友谊,欲招余往皖,时余尚有四方之志,故观图枨触,情见乎词,比者余更经死丧疾病,志气益颓,惟思息影蓬庐,补读书史,以卒晚岁,无复昔时豪兴。杨沂孙坦言自己当时“尚有四方之志,故观图枨触,情见乎词”,后经丧母之痛、自己大病几死而“志气益颓”“无复昔时豪兴”。人生变化瞬息无常,杜甫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之句,成了他花甲之后的生动写照。同治十年八月,五十九岁的杨沂孙似老当益壮,应安徽巡抚英翰(18281876)之邀赴皖主持志书编纂,见到了阔别经年的好友陆迺普,得知另一位好友汪荣棠已归道山,再题云水相思图,更加感叹生活“眴息万变而无定耶”,遂反思自己“以迟暮之年,翩然远出,泛泛若水云之离山,殊自笑也”:余以戊辰仲春为秋丞记 云水相思图,旋登舟至沪,将遂由皖而颍,自谓旬日间与秋丞执手矣。乃在沪感疾,数日而返,杜门奉亲,游踪歇绝。越岁岁杪,先慈弃养,又越岁初夏,疾几死,勉终莽事。又越岁为辛未八月,应西林中丞之聘,仍由沪至皖,与秋丞一相见,噫嘻!友朋相见之难易迟速,固有定数耶,抑若云水相遭,眴息万变而无定耶!秋丞长余才二岁,其宏达强固,非余所望,乃独居深念,每寄意于云水之间,买屋吴门,有遂初之志。见水思源,睹云识归,未尝为外人道,而外人亦不足以喻之,而余固知之,然余以迟暮之年,翩然远出,泛泛若水云之离山,殊自笑也。顷者获读秋丞图中友朋题咏,因询芾亭踪迹,则以今年六月没于海盐官所,经纪其丧者,华跛也。呜呼!芾亭没矣,云水之思,又安于极耶!65华鳌、吴儁昔醉图读记陆、汪两人应是当年昔醉图时夜饮的亲历者,也是昔醉图绘影的目击者。如今,有的已阴阳两隔,杨沂孙难免惆怅万分。同治十一年夏,花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