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起源与德国语文学遗产_郝岚.pdf

比较文学到底是如何起源的？这似乎是一个很难找到最初且唯一起点的问题，因为它蕴含着丰富的层面：作为学科还是研究方法？一种思维还是某种“想象”？学界公认，作为学科的比较文学开始于法国的比较文学讲座；但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比较文学的发生是一个德国故事，具体而言，与发生于德国的现代语文学关系最为密切。尽管关于“比较”方法的起源常常可上溯至比较解剖学，例如法国学者布吕奈尔等人在其所著的经典的 什么是比较文学 中，的确花费笔墨列举了比较解剖学从1675年的英国到19世纪的法国的成就。但布吕奈尔只是认为“举一个比较主义在自然科学中发展的例子”是必要的，在此之前，他用更多篇幅谈及：“一个民族主义的世纪赞扬历史意义、传统、民俗学复活死亡了的文学，尤其必须迫使每一个人民，每一个种族的集团意识到它在人类共同体的背景中的独特性。我们想到了赫尔德，想到了格林兄弟，想到施莱格比较文学起源与德国语文学遗产郝岚（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Journal of Shanghai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s Edition）2023 年 3 月第 40 卷 第 2 期Mar.2023Vol.40 No.2doi:10.3969/j.issn 1007-6522.2023.02.009摘要：比较文学有多个起源，其中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和范式，与开启于德国的现代语文学相关：它们将文本视为可被审视、批评的世俗对象，而非不可置疑的神圣文本；两者都关注语言与文献这种人所创造的精神产品，而非自然中的动植物。德国语文学后来发展出两个主要学科：以历史比较语言学为最高成就的语言学；以日耳曼学为代表的民族语文学。它们为比较文学留下了关于“起源”追溯和历史化材料的方法以及希望跨越“民族文学”的狭隘进行比较的意识。此外，德国流亡的罗曼语语文学研究也在20世纪上半叶成为美国比较文学的重要典范资源。关键词：比较文学；起源；德国；语文学中图分类号：I0-05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7-6522（2023）02-0118-11收稿日期：2022-08-10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1&ZD278）；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21FWWB004）作者简介：郝岚（1973-），女，天津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语文学、比较文学与翻译研究、世界文学理论。如本专栏另一篇金雯教授的文章所揭示的。118第2期尔兄弟，想到费希特，想到黑格尔。”1 18他们都是德国人。常被引述的黑格尔在 小逻辑 中也谈道：“不容否认，这种比较的方法曾经获得许多重大的成果，在这方面特别值得提到的，是近年来在比较解剖学与比较语言学领域内所取得的重大成就。”2此处所言比较语言学就是语文学在19世纪成就的最高代表。而本文想澄清，比较文学的方法论基础与德国现代语文学的关系更紧密而直接，与自然科学较为间接。就语文学（Philology）而言，其古希腊词源的字面意义为对“言语之爱”，其研究对象主要是语言与文本，是人类的创造物，而非动植物等自然之物。比较文学继承了德国现代语文学赋予语言和文本以精神史意义的特征，这来自以18世纪维柯 新科学 为代表的、以反思知识为主的人的时代。维柯提倡的新科学，不同于启蒙运动时期主流支持的通过牛顿力学研究人的方法，而是坚持依赖人自己的创造，语言、历史、法律、宗教等作为认识人的途径，代表人的情感、想象、创造力等诗性认知，其方法来自将人的历史之路引入语言怀抱的语文学。在这个意义上，语文学作为现代人文学的起源，它同样启发和滋养了比较文学，它们一起头顶着最耀眼的人文主义光环。这也是为什么从奥尔巴赫到萨义德，总是将维柯的 新科学 作为需要不断回归的“精神原点”的原因。明尼苏达大学比较文学、英语和文化研究教授提姆西布里南（Timothy Brennan）曾说：“事实证明，语文学在其18世纪的现代起源、19世纪的败坏和目前的复兴中，都是比较文学一直苦苦挣扎、未能自身认知，或是正忙着试图抛弃（而不得）的东西。”3本文的思考，来源于长期的疑问：为何国内学界将法国作为比较文学的起点，国际学界却常提及比较文学的德国起源？德国语文学为比较文学留下了什么遗产？这些遗产如何开启、塑造、界定、成就了今天的比较文学？又是如何让它身处悖论与困境？我们只有充分理解这一段学科史，才能理解今天比较文学学科在整个现代人文学中的位置，谨慎探索该学科的未来。一、法、英学者断言比较文学有德国起源戴克斯特（Joseph Texte，1865-1900）是法国早期著名的比较文学研究者，他完成了公认的第一部比较文学博士论文：让雅克卢梭和文学世界主义的起源：18世纪法国与英国文学关系研究，这是第一部科学的比较文学专著。1897年，他在里昂大学的比较文学讲座经常举办活动，他也被公认为这或许是有争议的，因为在19世纪，语言学从语文学中争取独立的学科地位，方式之一就是试图与自然科学更为靠近。历史比较语言学运用“家族树”的概念，也受到当时演化论的影响，试图将语言描绘为自然产物，如同树一样是有生命的有机体，有出生、成长、衰亡的过程。但是生物学的谱系树理论其实是受到语文学启发的，后者时间更早。具体论述和思考参见郝岚：新世界文学理论“树”的语文学来源及其批判，载 中外文化与文论 第49辑，2021年12月，第29-39页。当然，关于自然科学与人文学起源的语文学是一个互相启发的故事。18世纪，法国解剖学创始人居维叶坚持自创世以来物种的稳固性，认为理解解剖学的关键是组成部分的相关性，而非历史演变。美国学者奥哈拉提醒我们：在 物种起源 一书中，达尔文多次将生物进化和语言进化进行比较，恩斯特 海克尔（Ernst Haeckel）和语言学家奥古斯特 施莱歇尔（August Schleicher）也做过类似的比较。详见罗伯特 J.奥哈拉：系统分类学和语文学中的“历史树”，载 中外文化与文论，2021年第2期，第105-120页。郝岚比较文学起源与德国语文学遗产 119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 年比较文学学科的第一位教授。戴克斯特为贝茨（Louis Paul Betz，18611903）的 比较文学书目 作序，受到法国比较文学继承者梵 第根高度评价。4在1893年的文章 外国及法国的比较文学研究 中，戴克斯特认为比较文学滥觞于18世纪的德国，而且同德国人对法国精神生活的长足发展所采取的对立态度有关 “在法国委实也有过几次好奇的但却是孤立的尝试，然而比较批评并不诞生在法国。它的故乡是德国，缘于德国人力图摇脱文学上的法国专权的枷锁。莱辛、赫尔德、蒂克、施莱格尔兄弟，他们才是比较批评的真正创始者。反对法国影响并用英国模式取而代之，这是它的两大动力。”尽管他承认比较文学是在法国大学被学科固定化的，但是在戴克斯特看来，关键是德国的发展有一种特殊的辩证法基础“它一方面使得各民族向它的根源运动，导致集体意识的觉醒，使分散的或者迷失了方向的创作力量专注于真正的世代定居的地方。另一方面，它又通过比较来克服国界的障碍，使相邻民族之间能够更加自由地交流，并能更加全面、更加顺畅地理解外国作品。”5 20-21戴克斯特所言的“根源”运动溯源性思考以及“克服国界的障碍”，特别是通过对世界不同语言的重视和研究，才能全面顺畅理解他国，这一思路正来自于语文学，确切说是比较语文学，它的重镇在德国，尤其与德国浪漫主义有关。即使是作为一种研究实践与方法，比较文学也与语文学关系密切。人文学史专家詹姆斯 特纳2014年断言：“最繁茂、最执着而彻底的比较方法的实践者在西方一直是语文学家（philologists）。”19世纪后期，各种社会科学开始使用的比较方法“都借鉴了语文学”。6如果我们担心当代学者特纳高估了语文学的功能，那么看看19世纪生于北爱尔兰的波斯奈特（Hutcheson Macaulay Posnett，18551927）在1886年出版的世界上第一本命名为 比较文学 的书中所言，或许有帮助：“获取或交流知识的比较方法在某种意义上和思想本身一样古老，在另一种意义上是我们19世纪的特殊荣耀”，因为尽管比较方法早在我们比较语文学家（comparativephilologists）使用之前，已有法学家、经济学家等学者在使用，但都是无意识、不准确的。7足以见得，作为现代人文学起源的语文学，与比较文学存在重要关联。比较文学作为一种超国别的文学研究，其基本思考单位之一，是以民族语言为代表的民族文学，它的最初形式是民族语文学。而比较文学的要求是跨越以语言为分类标准的民族，可以说比较文学“堪称 民族文学的比较研究（tude compare des literaturesnationales）”，但是“要使比较文学这个词诞生，仅有可以叫做 欧洲的 精神占统治地位还不够。这是一种世界主义的、自由主义的、慷慨大度的精神，是否定一切排他主义及孤立主义的精神”。1 17这一精神自然与18世纪启蒙时代的世界主义相关，但最关键的是，比较文学除去需要克服民族主义局限的世界主义，还需要一种观念：要对世界上各种语言、文字和文学之间关系提出假设，要在混乱中寻找秩序，思考多元中的统一性，这是经由历史比较语言学探索，最终初具规模的，其最高成就都在德国。现代语文学在19世纪分化出的第一个学科是代表民族语文学的日耳曼语文学，此外就是超语言和超国别思考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因此，英法学者说比较文学有一个德国起源就不足为奇了。120第2期二、德国现代语文学的成绩尽管作为一门古老的学问，语文学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已存在，但是众所周知，现代语文学是一个典型的德国故事：以1777年4月8日沃尔夫在哥廷根大学入学时新增学科为标志，到1872年，巴塞尔大学语文学年轻的教授弗里德里希 尼采在其 悲剧的诞生中明确宣布放弃语文学为告一段落，这一时期可以说是语文学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的语文学以新的认识论为基础：即理性与批判。康德在 院系的冲突（The Conflict of theFaculties）中谈到的在此之前的中世纪，大学里较高等级的三个院系都是有外在约束的“他治”的：神学靠圣经，法律靠民法，医学靠医疗专业的裁定；而哲学系（也包括诸人文系科）则不同，哲学系的历史研究权威性是靠理性的，是自治的。据加拿大学者雷丁斯分析：现代大学依赖于康德命名的理性（Rationalitt）为各学科提供基础，而“语文学，即对语言的历史研究，正是这种有机定位所采取的形式。在语文学研究的阐释过程中，历史按照理性原则被重新界说，以便揭示其统一性”。8 66沃尔夫在18世纪德国开创的现代语文学的关键在于，尽管其研究对象可能还是古希腊、罗马手抄本或者圣经及其历代注释本，但是文本都不再被当作一个信仰的核心和不可置疑的对象，而是一个需要运用理性进行批评校勘、鉴别真伪、阐释优劣的世俗文本，属于人的精神产品而非神圣不可置疑之物。沃尔夫不是在“回归”某一个固定的古代时刻或模板，而是用现代理性精神和独立思考，自由地重塑了语文学的部分内涵。现代语文学诞生的第一门新学科是语言学，它首先被认为是对印欧语系中几种语言的比较研究，但是19世纪60年代后，它越来越多地被理解为对语言本身的研究，即语言 科 学。第 二 门 新 兴 学 科 是 民 族 语 文学即对非古典的现代语文研究：它总是以编纂该民族的语言词典、语法为开端，伴随着民歌调查、民间故事，之后才是文学文献研究。民族语文学首先产生的是日耳曼学（Germanistik），如 雅 各 布格 林（JacobGrimm）的 德语语法（18191837）及由格林兄弟开启，历经几代日耳曼学者，直到20世纪才完成的著名的 德语词典等学术著作。众所周知，格林兄弟的民间文学搜集整理，是比较文学主题学的重要内容之一。“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这些作家不少也是学者和语文学家，他们侧重从语文学的角度研究语言和文本问题，运用比较语文学的知识研究欧洲民间故事。”9而韦斯坦因早就发现，德国民间文学的研究，“一开始就集中在那些往往支离破碎、传播不广的文学本体的产生和演变上，它发现一个故事总有大致相同但又有区别的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