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法帖的重刻、翻刻与作伪_程渤.pdf

2023.01133历代文人墨客均钟爱碑帖拓本，在高额利润的刺激下，刻帖同样存在作伪现象，这种现象宋、明皆有，而清代尤盛。法帖所辑刻的书迹源于公私收藏，而书画鉴定自古就是一件难事，故刻帖也难免会收入一些伪作。论刻帖所收作品的可靠与否，倘若辑刻者与所刻作者关系亲近，这种情况下方能绝少伪作，诸如书者与刻者为父子关系(如清瑞元为其父铁保刻惟清斋手临各家法帖)、师生关系(如元顾信为赵孟刻乐善堂帖)、亲友关系(如明陈钜昌为董其昌刻鹪鹩馆帖)、同乡关系(如明王洽为邢侗刻来禽馆真迹)等，这种由时人所刻并与被刻者有特定关系的，基本没有存在伪作的可能。但大多数法帖辑刻的是前人书法且卷帙浩繁，难免会出现问题，所以法帖辨伪也成为法帖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法帖中收入伪作，原因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是收藏者或鉴定者的个人原因，或因收藏者水平限制而误收，或是故意拔高，或是鉴定者碍于面子不便说破，这类情况最为常见。文徵明为华夏辑刻真赏斋帖，为自己辑刻停云馆法帖，明清法帖的重刻、翻刻与作伪程渤研究书法史料因文徵明精于鉴定，故这两部丛帖基本没有伪作(除其中收入了少量摹本)。但董其昌辑刻戏鸿堂法帖，因为贪多求快，便混进了一些有争议的作品，他参与审定的吴廷余清斋法帖，则疏漏更多。清内府制三希堂法帖，辑刻的乃是皇室收藏，遴选标准甚严，却也有伪帖羼杂其中。连董其昌这样的一流鉴赏家，或是以皇室收藏的地位，都难免刻入伪帖，其他刻帖所收作品良莠不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过这种误收，或是因为辑刻者鉴定能力有限，或是出于对自家藏品鉴定从宽的心态，并非有意作伪。另一种类型则是故意作伪以射利，这种情况一般是帖估所为，辑刻者知伪刻伪，甚至自己炮制伪作刻入丛帖，则恶劣了许多，本文主要讨论第二种故意作伪的类型。这种故意作伪，主要有四种形式：翻刻、变造、伪托、伪刻，以下分而述之。一对古法帖的翻刻首先要区分翻刻与重刻属于两个概念，翻刻的目的是冒充古本而盈利，重刻则是对于稀见旧拓本的复制，一般会标明重刻时间，有的甚至另取帖名，用意即在于与原帖区别开。重刻多见于对罕见拓本的复制，或是帖石毁损情况下由辑刻者另行再刻。明代重刻之例，如华夏真赏斋帖原刻木石参半，未几毁于火，重刻更勒一石；董其昌戏鸿堂帖原刻于木，毁于火后又重新刻于石上，这些都是原刻不存的情况下帖主选择重新复制。淳化阁帖宋拓明时已稀见，肃府遂于万历间重刻；王秉錞刻泼墨斋法书，卷五收入万岁通天帖，是对真赏斋帖(卷下)的重刻，因为明时真赏斋帖就传拓不多，这些则属于复制稀见法帖。泼墨斋法书虽是完整忠实复制真赏斋帖(卷下)的内容，甚至还包括了原刻款，但在帖末又另刻真赏斋帖四字隶书，以示出处；肃府本淳化阁帖更是在卷末明确注明万历年号，这类重刻皆非作伪。清代重刻的种类更多，如重刻汝帖西楼苏帖英光堂帖等。宋汝帖十二卷，大观三年(一一九)王寀刻，石在汝州，故称汝帖，明嘉靖间帖石已有残损，到清代更为漫漶，清人白明义据旧拓本复刻，耗时两年，至道光二十二年(一八四二)刻成，现在市场上流通的汝帖多是白明义重刻本(图一)。重刻又有另取帖名者，如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廖甡选摹西楼苏帖，从中择诗二十九首，成观海堂苏帖一卷；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徐渭仁重刻英光堂帖，题作宝真斋米帖。重刻是为保存古刻，翻刻则是在于盈利，在名帖原拓难求的情况下，坊间私下翻刻售卖，凡是不标明新刻与旧刻的区别，欲以新刻混淆旧刻者，即为翻刻。明代翻刻多见于宋刻名帖，明范大澈记王世懋以百金购得淳化阁帖翻刻本：国人陈姓者，将近日泉州新刻用梨板翻于燕台，加以银锭纹，用好墨佳楮精拓精装，求售于王麟洲世懋，获DOI:10.16769/ki.31-1067/j.2023.01.0412023.01134值百二十金。李日华记其购得宝晋斋法帖翻刻本：郡人徐海门者有巧思，往来湖海间觅残碑断碣，装潢成帖，鬻好事者以为常。因精研拓搨楮墨之诀，镌成宝晋斋法帖十卷，几于夺真。余购得一部。明真赏斋帖停云馆帖等，明清两代皆有翻刻，且停云馆帖不止一种翻刻本流播于世(图二)；清快雪堂法书问世后声誉极隆，很快也有翻刻。钱泳刻成亲王法书，成诒晋斋书法十六卷，始刻于嘉庆四年(一七九九)，约成于嘉庆十二年(一八七)，嘉庆二十四年(一八一九)，钱泳记：合初刻四册共十六卷,汇成大观,不数年,南北俱有翻本,为海内学书者圭臬云。钱泳学古斋四体书刻，道光八年(一八二八)刻，后有翻刻，同治九年(一八七)钱泳子钱曰寿为原刻增加目录，并记：右四体书四卷,先严于道光八年戊子岁模勒上石,以示寿等模范者也。早经流播艺林,近闻书估家将木版翻刻流行,未免鱼目混珠,是以特加目录,敢告知音,须明辨之。清帖种类繁多，诒晋斋法书因为成亲王的关系，南北翻刻尚能理解，学古斋四体书刻在当时并非属于风靡一时的名帖，却也被翻刻，知名法帖想必遭遇翻刻更甚。二对现有刻帖进行变造对现有刻帖的变造，手段有两种，一是裁款冒充古刻，二是拼凑、改造并另起帖名，以图奇货可居。明肃府本淳化阁帖就常被帖估裁去万历的重刻款，以冒充宋拓。清代这种手段也颇为习见，如宋汝帖帖石，在顺治七年(一六七)由巡道范承祖搜访而得，范承祖又加刻跋文于两石，共十四石，但如拓齐十四石，等于说明这是顺治七年以后拓本，故拓者多不取全石，仅拓十二石。即便有拓齐十四石的，帖肆在售卖时也会将后两石拓片弃去，以冒充旧刻。钱泳亦记变造法帖：更有奇者,买得翻板绛帖一部,将每卷头尾两张重刻年月,以新纸染色拓之,充作宋刻,凡五部。一曰绛帖,即原刻也；二曰星凤楼帖；三曰戏鱼堂帖；四曰鼎帖；五曰潭帖。各省碑客买者纷纷,其价甚贱,不过每部千文而已,遂取旧锦装池,外加檀匣,取收藏家图章如项墨林、高江村之类印于帖上,以为真宋拓。而官场豪富之家不知真伪,竟以厚值购之,其价不一,有数十金者,有百余金者,有至三五百金者,总视装潢之华美,以分帖之高下,其实皆伪本也。而钱泳本人的法帖也被人变造售假，钱泳所临汉碑被刻入攀云阁帖，帖估即裁款充古刻，钱泳子钱曰奇记：家君总角时即工隶古书,乾隆己酉、庚戌之间,尝临汉碑数种,为刘君湘南、杨君补颿所刻,名曰攀云阁帖海内流传,将三十年矣。书估每以拓本裁去年月名氏,充作古刻,可笑也。这就是当时一种比较典型的作伪方式。图一汝帖白明义重刻本（局部）2023.01135三伪托前代已佚法帖之名伪托指后代杜撰帖目并以前代已佚法帖冠名。伪托多见于明清刻帖，如王壮弘记明人伪托有升元帖五卷(伪托南唐刻)、唐宋名人帖四卷(伪托宋人刻)等。清人伪托刻帖，如戏鱼堂帖，原帖早佚，仅见宋人记载，遂有清人以郁冈斋法帖等为蓝本刻制十卷，帖尾刻元祐四年四月刘次庄摹于戏鱼堂上石，以冒充戏鱼堂帖，虽然收入法书大多为真，但仍属于伪帖。同样情况的还有星凤楼帖十二卷(图三)，前有篆书帖名，尾款绍圣三年春王正月摹勒上石，刻帖内容张伯英发现有取自清快雪堂法书者，当然是清人伪托无疑。另外容庚曾见十卷本宝晋斋法帖，与传世宋拓孤本宝晋斋法帖十卷帖目并不相同，容庚亦定为清人伪托。四全以伪帖汇集成编将彻头彻尾的伪物汇集成编，通常称之为伪刻。囿于编选者的眼力，不少明清刻帖都存在收入伪帖的现象，即便是内府刻帖如三希堂法帖都有伪帖，私家刻帖中良莠不齐也在所难免。虽然收入伪物，但编选者多是无心之举，不能称为伪刻，然而有的刻帖人出于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不但故意收入伪帖，乃至整本皆伪，这种有意作伪便是伪刻。宋刻帖无伪刻之说，虽然淳化阁帖等收入毫无根据的仓颉、孔丘等书，但这是王著鉴定力有限，并非知伪收伪。明帖中已有伪刻，即刻意作伪。明代董其昌得享大名，索书者甚众，为省应酬之烦，由其亲友刻董书成书种堂帖来仲楼法书鹪鹩馆帖剑合斋帖等，而此时也有人伪刻董书以图鱼目混珠，董其昌跋书种堂帖：闻又有玉露堂等赝迹纷纷锓版，且奈之何！玉露堂帖现已不得见，否则也是董其昌研究史料中有趣的一节。清帖中的伪刻相对较多，其中帖估姚学经炮制的伪刻最多，流毒也最广。姚学经，字东樵，安徽旌德人，以刻帖售帖为业。姚学经刻帖五种：晚香堂苏帖十二卷、白云居米帖十二卷、唐宋八大家法帖十二卷、因宜堂法帖八卷、清华斋赵帖十二卷等。五种刻帖中，因宜堂法帖是重摹金石古刻，基本可靠，清华斋赵帖是姚学经对其祖姚式峰八卷本的续刻，伪帖也较少，而前三种则荒谬不堪，故受到钱泳等人的严厉批评：嘉庆初年,有旌德姚东樵者,目不识图二停云馆帖明刻本与两种清翻刻本对比图三星凤楼帖（局部）2023.01136丁,而开清华斋法帖店,辄摘取旧碑帖,假作宋、元、明人题跋,半石半木,汇集而成,其名曰因宜堂法帖八卷、唐宋八大家帖八卷、晚香堂十卷、白云居米帖十卷(按：卷次有误,原文如此),皆伪造年月姓名,拆来拆去、充旧法帖,遍行海内,且有行日本、琉球者,尤可嗤鄙。钱泳因为本人也刻帖，本着对这个行业热爱图四姚学经刻晚香堂苏帖（局部）且尊重的态度，对姚学经的造假行为深恶痛绝，姚学经的造假，不但会误导读者，也会玷污先贤的声名。张伯英评唐宋八大家法帖云：观此帖者以为八家之书不过尔尔，得非侮辱昔贤！吾甚慨夫学书之人为此等劣刻所误者不少也。又其晚香堂苏帖(图四，与明陈继儒刻晚香堂苏帖同名，为区别起见，一般称姚刻为小晚香堂苏帖)，尽收伪作，但帖名与陈继儒所刻完全一致，今世所传多为姚学经刻本，可谓贻害无穷。姚学经刻制伪帖，除了猎奇营利，也不排除借这种假著录推销伪作墨迹的可能，所以即便他有因宜堂法帖清华斋赵帖这两部相对严谨的刻帖，仍然无法抵销其恶劣影响。如姚学经这样整卷整本全属伪作的，因为荒诞不经，所以并不难辨别，更需要费力查考的是那些真伪混杂的法帖。如钱泳记：吴中既有伪书画,又造伪法帖,谓之充头货。旧有含翠亭伪帖,以宣城梅鼎祚真娘墓诗为米南宫诗,后有元丰壬辰米芾书字样。考元丰纪元,始戊午终乙丑,而无壬辰,其为伪迹可知矣。钱泳乃是依据落款年代来辨伪。自宋以来，考识法帖真伪的著作便层出不穷，但正如林志钧帖考陈叔通序所云：治帖学者，多择而不精，语焉不详，源流莫辨，识者憾之。在法帖的考证辨伪上，以张伯英法帖提要、林宰平帖考、李天马张氏法帖辨伪等搜罗更全、辨识更精。其中特别要指出的是李天马所著张氏法帖辨伪(与余氏书录辨伪并为一书，齐鲁书社一九八七年版)将张伯英法帖提要一书中指认伪作的部分整理排比，归纳为鉴书准绳二十条，颇值得借鉴。李天马所辨甚详，此处不另赘述。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元明清三代刻帖史论稿(项目编号21FYSB036)、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江苏刻帖艺术史研究(项目编号21YSD01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注释范大澈范氏碑帖纪证,学海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版,第一七页。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三,上海远东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第一六七页。见钱泳写经堂金石目,转引自容庚丛帖目第四册,香港中华书局,一九八年版,第一七二九页。容庚丛帖目第四册,第一七五二页、一七四七页。钱泳履园丛话碑帖,中华书局,一九七九年版,第二五六页至二五七页。张伯英著、吴元真补增补法帖提要,商务印书馆,二一九年版,第三四九页、第一七七页。容庚丛帖目第三册,第一二三六页。陈叔通帖考序一,林宰平先生帖考及书画集,上海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第一页。(作者单位：淮阴工学院设计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