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语“勿会”的语用多功能性考察_张爱玲.pdf

汉语方言研究闽南语“勿会”的语用多功能性考察张 爱 玲，黄 冠 彬（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摘要：在闽南语中,会话程式回应语“勿会”具有语用多功能性。它既可用作致歉语的回应语，又可用作致谢语的回应语。这种语用多功能性是由其历时演变导致的。“勿会”最初用于对他人的致歉语作出否定回应，否定被冒犯事实或否定己方会介意。而后，“勿会”扩大到回应道歉型间接致谢语的语境中，最后扩大到回应直接致谢的语境中。这种语用演变与现代汉语中“没事（儿）”的演变相似。致歉回应语向致谢回应语的演变具有跨语言有效性，在日语、英语等外语中普遍可见。这种演变导致共时平面上程式回应语的语用多功能性。关键词：勿会；多功能性；语用演变中图分类号：H17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4730（2023）01-0094-05收稿日期：2022-09-13DOI：10.13757/34-1329/c.2023.01.015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语致谢和致歉语词的共时用法与历时演变研究”（20FYYB025）；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面向历史语用学理论和方法探索的近代汉语语用研究”（2022SJZD125）。作者简介：张爱玲，女，江苏丰县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黄冠彬，男，福建漳州人，江苏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学硕士研究生。在闽南语中，“勿会”的使用频率很高，除了表示“不会”义的短语用法外，还常用作会话程式语。作为会话程式语，“勿会”具有语用多功能性，既可用来回应致歉语，又可用来回应致谢语。例如：（1）情景：甲把乙的自行车撞坏了甲：盖歹势。（真不好意思。）乙：勿会啦，勿会啦。（没关系啦！没关系啦！）（2）甲：多谢！乙：勿会啦，勿会啦！（不用谢啦！不用谢啦！）例（1）中的“勿会”用作致歉语的回应语；例（2）中的“勿会”用作致谢语的回应语。学界关于致歉语和致谢语的应答研究有两个方向：一是应答方式的分类研究，二是应答的对比研究。吕勇兵（2015）考察了汉语方言中致谢语的应答语，如浙江宁波话中的致谢回应语“勿搭界”、福建福州话中的致谢回应语“勿要紧”等，把它们分为直接回应语和间接回应语1。但吕文的考察极其简略，且有可商榷之处。比如吕文把福州话中的“勿要紧”看作致谢语的直接回应语，而对致谢语的间接回应语则既没有明确界定，又没有举任何示例，这些做法令人费解。钱乐奕和杨晖（2005）将汉语致歉行为的应答下分为五种：直接回应；告诫；安慰对方；自我开脱；有条件谅解2。白解红（2000）也认为对致歉的应答有五种，但具体类型跟钱杨文列出的不同，分别是：接受；承认事实；拒绝；回避；无反应。并进一步从性别出发，比较了男女两性在回应策略上的差异，认为女性更乐于接受致歉，而男性则常对致歉不予理睬3。钱杨文和白文这两种分类是从不同角度进行的，钱杨文的分类是内容上的分类，白文的分类是言语行为上的分类。钱乐奕（2003）也提出致歉的五种应答模式，但他提出的这五种分别是接受致歉、告诫对方、关心对方、辩解和有条件接受致歉4。黄永红（2001）从跨文化比较角度对致歉言语行为的应答作了研究，认为文化因素对交际主体应答方式的选择有影响5。李艳洵（2006）从社会权势和社交权利两方面对比日韩留学生与中国人致歉应答策略的差异6。傅蓓（2010）考察了致歉回应策略7。毛毳（2008）初步探讨了在正负权势关系中致歉回应策略分布所存在的差异8。但以上学者的研究均未涉及闽南语“勿会”的致歉和致谢回应语用法。“勿会”的致谢回应语用法是从致歉回应语用法发展而来的，这种演变具有跨语言有效性，在日语、英语等外语中普遍可见。下面拟从闽南语“勿会”作为回应语的语用功能切入，进而追溯其历时演变，以期有助2023年2月第42卷第1期安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Journal of Anqing Normal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 Edition）Feb.2023Vol.42 No.1第42卷总第232期于揭示一个显赫的语用演变模式，从而助推语言或方言文化特征词的词汇和修辞教学。一、闽南语“勿会”的致歉回应功能说话人（一方）有意或无意冒犯了对方后，说话人出于礼貌常可以直接致歉，也可以采用表达悔意或歉意等手段来间接致歉。说话人的致歉通常有三种类型：直接致歉、间接致歉、间接致歉+直接致歉。所谓直接致歉，指采用明显具有道歉这种施为语力的语言表达式（例如：我向您道歉、我在这里给您赔礼了）来道歉9。所谓间接致歉，是指通过陈述冒犯事实、抒发愧疚心情（歉意）或悔过心理（悔意）、表达心里不安、承认有过、表示愿意负责、请求原谅、承诺决不再犯等手段来实施致歉9。比如普通话中的“对不起”“不好意思”，最初就分别是通过陈述冒犯对方之事实和抒发愧疚心情来间接致歉的表达式。当然，今天它们已经经历了会话含义的规约化而演变为直接致歉程式语。而综合使用间接致歉和直接致歉两种手段（例如：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更能表达说话人的致歉诚意。一般来说，间接致歉多用在口语中，用于熟人之间或非庄重场合；直接致歉多用在书面语中，用于陌生人之间或庄重场合；“间接致歉+直接致歉”可以用于上面两种场合。在闽南语中，人们道歉时或单用直接致歉策略，或综合运用间接致歉和直接致歉两种策略。直接致歉用“歹势”或“失礼”。“歹势”读作“pis”，又写作“否势”，意即“不好意思/难为情”。其中，“歹”犹“不好”，“势”犹“意思”。“歹势”最初是通过表情（抒发冒犯对方之后心里感到不好意思）来致歉的间接致歉语。随着其使用程式化（如道歉语境中的用法越来越少）以及语义透明度降低而语用化为直接致歉语。“歹势”前通常有程度副词“盖”修饰，“盖”犹普通话“太”“非常”“特别”等。“失礼”读作“sit-le”，犹普通话“对不起”。但它最初不是直接致歉语，而是通过叙述冒犯之事而致歉的间接致歉语。“失礼”意即“有失礼貌/不够礼貌”。跟普通话认错式间接致歉语“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等相比，闽南语“失礼”对说话人（致歉方）的面子威胁稍小。对他人的道歉，闽南语中常用“勿会”来回应。例如：（3）甲：哎哟！汝有安娜麽？系我无详细，嘎你咙着哦，实在系盖歹势啊！（哎呀，你怎么样？是我不小心，把你撞到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乙：勿会啦！勿会啦！无安怎！下摆较详细欸！（没关系啦，没关系啦！没怎样！下次更小心点！）（4）甲：哎哟，汝看我遮无记性欸！归日勿会记，盖歹势啊，我现嘎汝弄！（哎哟，你看我这没记性的！整天忘事，真不好意思啊，我马上就弄。）乙：勿会，勿会！我家己去弄！（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去弄！）（5）甲：哎呀，盖歹势啊！汝看我勿会晓讲话！讲话伾知轻重，汝辄较体谅我，麦受气啊！（哎呀，太不好意思了！你看我不会讲话！讲话不知轻重，你就多体谅我，别生气了！）乙：安娜会！勿会啦！勿会啦！免烦恼！（哪会呢！没关系啦！没关系啦！别烦恼了！）（6）甲：哎哟，盖歹势啊！无详细嘎汝弄着哦！（哎呀，太不好意思了！不小心把你弄到了！）乙：勿会啦！勿会啦！（没关系啦！没关系啦！）（7）情景：甲把乙的杯子摔坏了甲：盖歹势。（真不好意思。）乙：勿会啦，勿会啦。（没关系啦！没关系啦！）（8）情景：甲不小心踩到乙的脚了甲：失礼也，失礼也。（对不起了，对不起了！）乙：勿会啦，勿会啦。（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上几例中，例（3）-（6）是“间接致歉+直接致歉”式，例（7）（8）是直接致歉式。致歉回应语中的“勿会”犹如“没关系”。一般来说，说话人冒犯了对方会心存愧疚，希望得到对方的原谅，以免破坏双方的和谐关系。虽然听话人受到了冒犯，却还用“勿会”来否认对方对自己的冒犯会导致严重后果或者否认自己会介意，从而能够起到安慰听话人愧疚心理的作用，使之减轻愧疚程度。运用“勿会”来回应对方的道歉遵循了言语交际礼貌原则中的得体准则和慷慨准则。得体准则要求尽量让别人少吃亏、多受益；慷慨准则要求尽量让自己少受益、多吃亏。听话人被冒犯后，面对冒犯方的叙事式道歉，回以“勿会”，这是一种使自己在面子/语言上吃亏的举动，因为“勿会”句的表面意思是“不会有严重后果”“不会介意”等。余例可作类似分析，不再赘述。“勿会”小句可以是致歉回应语的一部分，前后有其他成分，如例（3）-（5）；也可以单独充当致歉回应语，如例（6）-（8）。张爱玲，黄冠彬：闽南语“勿会”的语用多功能性考察 95 95安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二、闽南语“勿会”的致谢回应功能面对对方发出的有益于己方的行为（如馈赠、帮助、服务等）或好意（如祝贺、表扬、问候等），说话人出于礼貌常会向对方表示感谢。说话人致谢通常采用三种形式：直接致谢、间接致谢、间接致谢+直接致谢。所谓直接致谢，指采用明显具有感谢这种施为语力的语言表达形式（如普通话中的“谢谢”“感谢”等）来向听话人表示感谢9。所谓间接致谢，指通过表达内心不安、向施惠方道歉、赞扬施惠方（能力或品德）、责备己方（不当受益）等手段来间接向听话人（一方）表示感谢9。通常情况下，综合使用直接致谢和间接致谢两种策略更能表达说话人的谢意。一般来说，间接致谢多用在口语中、非庄重场合、熟人之间；直接致谢多用在书面语中、庄重场合、陌生人之间；“间接致谢+直接致谢”可以使用于上面两种场合。在闽南语中，直接致谢多用“多谢”“感谢”等有施为用法的言语行为动词；间接致谢多采用述事型（陈述受益之事）、表情型（表达欢喜或不安之情）、道歉型（如“麻烦”“费神”“劳累”等）、归功型（将成功归于对方）。一般说来，老辈的、不识字的闽南人通常采用间接致谢方式来致谢；年轻的、识字的闽南人常采用直接致谢方式来致谢。年轻人也经常采用混合致谢策略。例如：（9）病人：医生，互你多费神了！（医生，让你多费神了！）医生：勿会啦，勿会啦。（没关系啦！没关系啦。）（10）甲：盖麻烦您了。（太麻烦您了。）乙：勿会啦，勿会啦。（没关系啦！没关系啦。）（11）甲：大家真努力，若不是大家，我无一定选得。（真感谢大家，要不是各位鼎力相助，我不一定选得上。）乙：勿会。（不客气。）（12）车主：感谢！感谢！把我车修好了！修车者：勿会，勿会。（不用谢/不客气，不用谢/不客气。）（13）甲：多谢，互你真破费。（多谢，让你太破费了。）乙：勿会，勿会。（不用谢/不客气，不用谢/不客气。）（14）甲：多谢，多谢。乙：勿会啦，勿会啦。（不用谢/不客气啦，不用谢/不客气啦。）（15）甲：感谢，感谢。乙：勿会啦，勿会啦。（不用谢/不客气啦，不用谢/不客气啦。）上面例中的“勿会”犹如“不用谢”“不客气”。例（9）-（11）中致谢方采用的致谢策略都是间接致谢。在例（9）（10）中致谢方用道歉方式来间接致谢。“互你多费神”“盖麻烦您了”表面看都是在道歉，说话人因让对方费神、麻烦等而感到愧疚。例（11）中致谢方用归功方式来间接致谢，把自己的成功归之于对方。例（12）（13）中致谢方综合运用了直接致谢和间接致谢两种策略。在例（12）中是“直接致谢+陈述式间接致谢”，在例（13）中是“直接致谢+道歉式间接致谢”。在例（14）（15）中致谢方采用的致谢策略是直接致谢。在闽南语中，直接致谢时通常重复使用有致谢语力的言语行为动词“感谢”或“谢谢”，其应答语“勿会”也会相应重复使用，多带有语气词“啦”，带有亲切感。对比可知，从初始语境initial context，见例（9）-（11）到过渡语境bridge context，见例（12）（13），再到规约化语境conventionalization con-text，见例（14）（15），“勿会”回应的致谢语经历了如下演变：间接致谢语 间接致谢语+直接致谢语 直接致谢语。这表明“勿会”作为一种回应语最初是对对方致谢的缘由（如劳烦己方、让己方破费等）做出否定回应的。而后，在对方采用混合致谢策略的语境当中，回应语“勿会”仍然侧重回应其中的间接致谢部分（即否定对方所说的劳烦己方、让己方破费等事实）。不过，因为用在回应混合致谢语的环境中而有可能被听话方理解为是对其中的直接致谢部分进行回应，从而导致它获得“不用谢/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