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成二年“申公巫臣窃夏姬”叙事质疑_方韬.pdf

85 左传成二年“申公巫臣窃夏姬”叙事质疑左传成二年“申公巫臣窃夏姬”叙事质疑 方韬 摘 要：楚大夫申公巫臣窃夏姬出奔晋是左传中精彩的叙事。但与国语 史记、清华简系年等文献对读，知左传所载颇有可疑。综合考察左传成二年的礼制、文例、语词，可推断这段叙事并非出自原始史料，而是带有左氏编纂者创作的痕迹。关键词：左传；申公巫臣；夏姬；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17(2023)02-0085-06 楚大夫申公巫臣是左传中不太起眼的“小人物”，但窃夏姬出奔晋国，联晋吴抗楚，改变了春秋中期晋楚争霸的格局，形成晋吴与秦楚两同盟对抗的新局面。可见，巫臣窃妇事关春秋全局，理应做一番清晰的考察。左传成二年记叙“巫臣窃妇”之文十分精彩，但叙事与襄二十六年左传 国语 史记等传世文献及出土文献多有不同。此外，成二年行文逻辑也颇有乖谬处。职是之故，我们认为这段文字可能并非出自原始史料，而是左传编纂者的创作，试辨析如下。一一 楚臣申公巫臣携夏姬出奔晋事，在当事人亡故后的鲁襄二十六年，楚行人声子谏令尹子木时提及：“子反与子灵争夏姬，而雍害其事，子灵奔晋，晋人与之邢，以为谋主，捍御北狄，通吴于晋，教吴叛楚，教之乘车、射御、驱侵，使其子狐庸为吴行人焉。”申公巫臣字子灵。“雍害其事”，杜预注：“子反亦雍害巫臣，不使得取夏姬。”巫臣与令尹子反争夏姬，遭到子反的阻扰迫害，最终巫臣出奔晋国。成七年左传记到：“子反欲取夏姬，巫臣止之，遂取以行。子反亦怨之”，虽未涉及子反当时阻止巫臣娶夏姬的具体行为，但事后杀巫臣族人足以表达其愤怒。同样记声子谏子木，国语楚语指出：昔陈公子夏为御叔娶于郑穆公，生子南。子南之母乱陈而亡之，使子南戮于诸侯。庄王既以夏氏之室赐申公巫臣，则又畀之子反，卒于襄老。襄老死于邲，二子争之，未有成。恭王使巫臣聘于齐，以夏姬行，遂奔晋。晋人用之，实通吴、晋。使其子狐庸为行人于吴，而教之射御，导之伐楚。至于今为患，则申公巫臣之为也。韦昭注：“初，庄王欲纳夏姬，巫臣谏曰：不可。君召诸侯，以讨罪也。今纳夏姬，贪其色也。贪色为淫，淫为大罚。王乃止，将以赐巫臣，则又与子反。子反欲取，巫臣又难之，卒与襄老。”韦昭糅合了成二年左传与楚语的内容。从“初”至“王乃止”乃左传文，后有分析，此处不赘。韦氏认为，楚庄王先将夏姬赐予申公巫臣，子反不满，故与巫臣争夺夏姬，楚王遂将其赐予连尹襄老。襄老死（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 1063 页。（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卷十八，第 1066 页。（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卷十二，第 688 页。（三国）韦昭：国语解卷十七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报社，1998 年，第 539 页。（三国）韦昭：国语解卷十七楚语上，第 540 页。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知识史视域下的汉晋左传学研究”(21BZW0081)。作者简介：方韬（1978-），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献与左传学。2023 年 3 月 古籍整理研究学刊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Mar.2023 第 2 期 Journal of Ancient Books Collation and Studies No.2 86 于邲之战，巫臣子反又起争端。巫臣终借聘齐之机窃夏姬出奔晋。依国语所述，争夺夏姬涉及巫臣、子反、襄老三位楚臣，邲之战是前后争夺的时间分割线。左传 国语虽有分歧，但都认为：与子反争夺夏姬是巫臣出奔的关键因素。这两处记载皆未见楚庄王欲纳夏姬的举动。地不爱宝，近年涌现的出土文献极大促进了先秦传世文献的研究。清华简系年第十五章言及此事：楚庄王立，吴人服于楚。陈公子征舒取妻于郑穆公，是少孔皿。庄王立十又五年，陈公子征舒杀其君灵公，庄王率师围陈。王命申公屈巫跖（适）秦求师，得师以来。王入陈，杀征舒，取其室以予申公。连尹襄老与之争，拕（夺）之少孔皿。连尹止于河灉，其子黑要也或（又）室少孔皿。庄王即世，共王即位。黑要也死，司马子反与申公争少孔皿，申公曰：“是余受妻也。”取以为妻。司马不顺申公。王命申公聘于齐，申公窃载少孔皿以行，自齐遂逃跖（适）晋，自晋跖（适）吴，焉始通吴晋之路，教吴人反楚。系年指出庄王赐夏姬于巫臣的理由：赴秦求得师来伐陈。传世文献虽无记载，但宣十一年左传云：“夏征舒为不道，弑其君，寡人以诸侯讨而戮之”，成二年左传巫臣提到“君兴诸侯”，说明楚庄王当率诸侯师讨陈问夏征舒弑君之罪，但春秋经未书“诸侯”，孔颖达左传正义推测说：“时有楚之属国从行也”。为壮大声势，楚可能亦请同盟秦国出师相助。与国语楚语“庄王既以夏氏之室赐申公巫臣”合观，巫臣求师有功，受赏在情理中。此外，系年认为邲之战前巫臣与襄老争夏姬，子反未介入。襄老死于邲之战，其子黑要又室夏姬。共王即位后黑要死，子反巫臣争夺夏姬。申公娶以为妻，子反非常不满。面临执政大臣子反的迫害，申公趁聘齐之机悄悄带着夏姬离楚奔晋。综观左传襄二十六年、国语楚语、清华简系年可知：其一、申公巫臣奔晋与子反争夏姬直接相关；其二、夏姬与申公奔晋似与郑国无涉；其三、夏姬或先由庄王赐予申公后为襄老所得，襄老邲之战死后，子反与申公再次争夺夏姬。司马迁认同这些观点。史记吴世家指出：“王寿梦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将子反而奔晋，自晋使吴，教吴用兵乘车，令其子为吴行人，吴于是始通于中国。”申公巫臣出奔晋的原因是怨子反。晋世家写道：“楚申公巫臣盗夏姬以奔晋，晋以巫臣为邢大夫”，十二诸侯年表云“秋，申公巫臣窃征舒母奔晋，以为邢大夫”。一盗一窃表明巫臣携夏姬是私奔，恐非在郑实现聘娶。二二 现在，我们再看成二年左传“申公巫臣携夏姬奔晋”的叙事。为方便讨论，现将原文移录于下：楚之讨陈夏氏也，庄王欲纳夏姬。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诸侯，以讨罪也；今纳夏姬，贪其色也。贪色为淫，淫为大罚。周书曰：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明德，务崇之之谓也；慎罚，务去之之谓也。若兴诸侯，以取大罚，非慎之也。君其图之！”王乃止。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弒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子反乃止。王以予连尹襄老。襄老死于邲，不获其尸。其子黑要烝焉。巫臣使道焉，曰：“归，吾聘女。”又使自郑召之曰：“尸可得也，必来逆之。”姬以告王。王问诸屈巫。对曰：“其信。知罃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军，而善郑皇戌，甚爱此子。其必因郑而归王子与襄老之尸以求之。郑人惧于邲之役，而欲求媚于晋，其必许之。”王遣夏姬归。将行，谓送者曰：“不得尸，吾不反矣。”巫臣聘诸郑，郑伯许之。及共王即位，将为阳桥之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书第二册，上海：中西书局，2012 年，第 171 页。（西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左传注疏卷二十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2007 年，第 384页。需要注意的是，有学者认为清华简系年的书写与文字特点具有战国前期的特点，故其成书或不晚于前 370 年左右，与左传可能属于同一时期的作品。因此，系年并非撮抄左传，而是有自己的文献来源。参郭永秉：清华简抄写时代之估测，文史，2016 年第 3 辑。（西汉）司马迁：史记三十一卷，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第 1751 页。（西汉）司马迁：史记三十九卷，第 2024 页。（西汉）司马迁：史记十四卷，第 759 页。87 役，使屈巫聘于齐，且告师期。巫臣尽室以行。申叔跪从其父，将适郢，遇之，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及郑，使介反币，而以夏姬行。将奔齐。齐师新败，曰：“吾不处不胜之国。”遂奔晋，而因郤至，以臣于晋。晋人使为邢大夫。子反请以重币锢之。王曰：“止！其自为谋也则过矣，其为吾先君谋也则忠。忠，社稷之固也，所盖多矣。且彼若能利国家，虽重币，晋将可乎？若无益于晋，晋将弃之，何劳锢焉？”成二年巫臣窃夏姬奔晋的叙事亦以邲之战为分界线。邲之战前，巫臣先用“明德慎罚”的大义谏庄王，又以“不祥害命”的利害说子反，皆设身处地为楚君臣着想，似一心在公，全无私欲。庄王纳谏，将夏姬赐予连尹襄老。邲之战襄老战死，传文强调“不获其尸”，为后文埋下伏笔。襄老尸被晋人抢走，作为惨败后的收获。宣十二年左传云：“射连尹襄老，获之，遂载其尸；射公子谷臣，囚之。以二者还。”与系年之“室”不同，左氏认为襄老之子黑要烝于夏姬，以下淫上，非正式的纳娶。襄老之尸未归，夏姬为无夫之妇，巫臣娶夏姬之心显露：“归，吾聘女”。巫臣谋划的中心是让夏姬归母国郑，迎取襄老尸只是借口。不过，左氏前后文有矛盾。襄老尸在晋人手中，但楚国也俘获了晋中军佐荀首之子智罃。地位显赫的荀首求子心切，可直接与楚交涉。成三年左传云：“晋人归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罃。于是荀首佐中军矣，故楚人许之。”这次战俘交换，并无第三国作掮客。那么，巫臣派人从郑国放言可得襄老尸，但夏姬须赴郑亲迎，显然缺乏说服力。从郑国获取襄老尸仅在引夏姬回国，但此举非必须。与其他文献记载相比，成二年左传的申公巫臣携夏姬奔晋叙事略显离奇：邲之战前苦口婆心劝说楚君臣勿娶夏姬，故庄王赐予连尹襄老。襄老战死后，巫臣为娶夏姬又费尽心机。前后反差令人震惊。若巫臣开始就想娶夏姬，必定会参与争夺，阻止庄王将其赐予他人。但事实上，他的谏言表明他对夏姬的厌恶，对他迎娶夏姬毫无帮助。那么，为何至邲之战襄老死后，巫臣方为得到夏姬绞尽脑汁？夏姬为何一定要离楚归郑始能与巫臣结合？我们认为，左氏可能回避了一些问题。从时间上看，襄老邲之战死后，夏姬为无夫之妇，巫臣迎娶夏姬合于礼，且与楚君臣没有冲突；从空间上看，夏姬由楚归郑，可摆脱楚臣的纠缠，为巫臣独获美人创造条件。据国语 系年等记载，最初庄王将夏姬赐予巫臣，但为襄老所得，两者当有争端；邲之战襄老死后，巫臣与子反又有争夺。我们认为，成二年的叙事很可能扭曲了时空。邲之战前巫臣正言进谏而无猎美之心，邲之战后获美的空间转向郑国，规避了与楚臣的冲突。尽管中间情节多有出入，但事件发展的基本势态未变：襄老先得夏姬，邲之战襄老死后，申公与夏姬奔晋。左氏叙事的手法相当高明。不过，学者们并未完全接受左传成二年的精彩叙事。西汉末刘向编纂新序 列女传皆存录巫臣窃夏姬奔晋的故事。那么，刘向如何处理左传留下的矛盾？先看列女传孽嬖传陈女夏姬：其明年，楚庄王举兵诛征舒，定陈国，立午，是为成公。庄王见夏姬美好，将纳之，申公巫臣谏曰：“不可。王讨罪也，而纳夏姬，是贪色也。贪色为淫，淫为大罚。愿王图之。”王从之，使坏后垣而出之。将军子反见美，又欲取之。巫臣谏曰：“是不祥人也。杀御叔，弒灵公，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取是！”子反乃止。庄王以夏姬与连尹襄老，襄老死于邲，亡其尸，其子黑要又通于夏姬。巫臣见夏姬，谓曰：“子归，我将聘汝。”及恭王即位，巫臣聘于齐，尽与其室俱，至郑，使人召夏姬曰：“尸可得也。”夏姬从之，巫臣使介归币于楚，而与夏姬奔晋。大夫子反怨之，遂与子重灭巫臣之族而分其室。刘向在左传成二年的基础上，对楚庄王和子反欲纳夏姬的内容作了情节化处理，故事性更强。申公巫臣借聘齐之机举家先至郑，再使人以迎襄老尸为由，自楚召夏姬至郑，然后废命让介先归，自己与夏姬奔晋。需要指出，列女传与左传的根本差异在于：前者让巫臣先至晋等夏姬奔晋，后者让夏姬先归郑再迎娶。左传的叙事果然满足其重礼的原则，但无疑实现的难度更大。新序杂事一又有不（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卷十二，第 655 页。（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卷十一，第 590 页。（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卷十二，第 666 页。（西汉）刘向：列女传卷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 307 页。88 同：楚庄王既讨陈灵公之贼，杀夏征舒，得夏姬而悦之。将近之，申公巫臣谏曰：“此女乱陈国，败其群臣，嬖女不可近也。”庄王从之。令尹又欲取，申公巫臣谏，令尹从之。后襄尹取之，至恭王与晋战于鄢陵，楚兵败，襄尹死，其尸不反，数求晋，不与。夏姬请如晋求尸，楚方遣之，申公巫臣将使齐，私说夏姬与谋。及夏姬行，而申公巫臣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