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工博大”：周邦彦词的句法述论_郭顾家.pdf

DOI：10.13747/ki.bdxyxb.2023.02.014摘要：北宋时期的词学家周邦彦，被称为“词中老杜”。其词以羁旅、闲情、咏物为主，句法结构“精工博大”。从句式、格律、语句组成三个层面来看，周词句式节奏复杂多变、格律精严和谐、语句组成独出心裁，艺术特色鲜明，对后世影响深远。关键词：周邦彦；句法；清真集中图分类号：I207.23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42494（2023）02010105“精工博大”：周邦彦词的句法述论郭顾家（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收稿日期：20220705作者简介：郭顾家（1999-），女，河北邯郸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词曲学。2023 年 3 月保 定 学 院 学 报Mar.，2023第 36 卷第 2 期JOURNAL OF BAODING UNIVERSITYVol36 No2周邦彦，字美成，别号清真居士，著有词集 清真集。王国维云“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1。周词富丽精工，体现了音乐语言与文学语言的完美结合。作词需论“句法”，即词的写作技巧和法则。炼句之中讲求如何遣词造句，得以突出重点，符合规律，获得最佳的表达效果。张炎 词源 云：“词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衬副得去，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功，不可轻易放过，读之使人击节可也。”2强调词句应于平易中出精策新奇、工整妥帖，不求句句高妙，也可为名篇。周邦彦区别于同时期词作超脱的苏轼等人，其词作的句法技巧更有迹可循，为后人临摹树立了语言典范，也使其在南宋及以后的词坛上更受推崇。一、句式节奏之复杂多变词作为长短句，句式参差不齐，灵活多变。词体的多种句式体现出错综复杂但又对称均衡的形式之美。北宋前期柳永对词体句式结构进行突破，变四、五、七言为主的固定结构为长短不一的杂言句，周邦彦在此基础上进行调整，变化自如，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魅力。作词讲求字法、句法、章法合一，句法建立在用字的基础上，一个字就是一个单位。词从一字句到十字句都有。“句”，并非指从语法角度上须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而是指诵读时的节奏停顿（断句）。叶嘉莹认为，词从句式上来说“字数是不整齐的，而且停顿也富于变化”，尤其“长调出现，句式就更多变化了”3。从字数的角度看，周词句式丰富多变。一字句，指词体中以一字单独成句的句式，这种句式在词体中比较少见。周词中虽没有一字句，但经常以一字为领字，作领字句，领起后文，起到清晰描述、缕析脉络的作用，且领字多为去声。如领起单句“怅-客里光阴虚掷”481，领起复句“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431，领起排句“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47等，使词作在齐整之中又显示出灵动之趣。二字句有“情切。望中地远天阔”4301、“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4119等，二字句在字声方面多为“平仄”，也有“平平”“仄仄”的情况出现。此外，清真集 中也含有二字领的词句，如“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41。三字句如“结春伴”“往来熟”4356。101保定学院学报2023 年第 2 期四到七字句在词中十分常见，这也与词体吸收骈文、诗歌等体裁有关。周邦彦词作中四字句以“二二”式居多，如“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416。五字句，以“二三”“三二”式的句法较多，分别有“枫林凋-晚叶”47、“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4258等，也不乏使用一字领，“一四”式的词句如“看-暮鸦飞了”4135。六字句，多为“二四”“四二”式，如“侵晨-浅约宫黄”“静锁-一庭愁雨”41。七字句主要有“四三”“二五”两种句法，“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熏被-成孤宿”4279、“而今-丽日明金屋”4181。八字及以上的长句多为两个短句结合而成，只是不能分开读。例如八字句“三五”式，“看步袜-江妃照明镜”463，或为以一领七的句式“念-汉浦离鸿去何许”4301。每一句都有其独特的节奏，且节奏单位通常和语法结构具有一致性，但也存在变例，即折腰句区别于常规停顿的句子。如“渐飒飒-丹枫撼晓”4112，变七言句中常规的上四下三式句读为上三下四式，这种打破固有顿逗规律的方式，也使词产生了不同于诗的交错有致的节奏美。以双调 拜星月 为例，可以看出周邦彦词在句式方面的灵活多变: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4202其中三、四、五、六、七、八字句皆有，以四、六、八字句居多。为了避免句式的单调重复，在上片较多的四字句中，穿插两处领字句，一字领有“识-秋娘庭院”、二字领有“似觉-琼枝玉树相倚”；下片在四处“三五”式的八字句后，结尾处又作一处“三四”式七言折腰句和一处五言句，极具变化。不仅长调慢词，周邦彦在短调小令中同样注重句法方面的变化，形成其独有的词作风格。由此可见，词体本身具有参差之美，周邦彦在句式方面又赋予了变化，将长句和短句巧妙结合，其词作体现出一种复杂多变又均衡统一的齐整美感。句式节奏之间存在的较大跨度落差，符合词的音乐节奏的要求，在不妨碍表意的同时，使词作更具美感。这种兼具文本内蕴和节奏变换的扎实功力，体现出周邦彦在词技上的不断突破和创新。二、词作格律之精严和谐词从诗歌中生发出来，其创作也有对仗、平仄等格律要求。周词不仅在对偶对仗方面做到了无所不工，还兼取众长，寓诗人之法，以词写拗句，精严格律、和谐相称。周邦彦的对偶句种式多变，且整练工巧，更有三句对（以三个互为对偶的句子组成）等特殊句式出现。据笔者统计，周词中对偶句有 90 处，三句对出现 5 处。乐府指迷 言“遇两句可作对，便须对。短句须剪裁齐整。遇长句，须放婉曲，不可生硬”5。如“翠藻翻池，黄蜂游阁”4195，简短八字描绘生动景象，其中“翠”“黄”表示颜色用来修饰主语“藻”和“蜂”，“翻”“游”同为动词又作谓语搭配表地点的“池”和“阁”，凝练工整。长句平易婉曲，如“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4323，含有悠扬之致。三句对如“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和“暗竹敲凉，疏萤照晓，两地销魂”4199等等。玉楼春 更是将对偶句运用至炉火纯青。全篇八个七言句两两对仗，尤以结尾二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4133最为精工。“人”对“情”、“风”对“雨”、“江云”对“地絮”、介词“如”对“似”、“风后”对“雨余”，将词人的情感表现得十分生动贴切。前人在作词时往往为了对偶对仗，雕琢痕迹严重或者语义晦涩难明，周邦彦却能达到工巧与才情的高度统一，可见其功力之深。拗句，即区别于常规声调平仄格律的句子。周邦彦喜用拗怒的音节作词，以变平为仄的拗字、拗句，表达激越不平、峭拔劲挺的情感。据笔者统计，周邦彦词中共有 140 处拗句，其中四字句有 62 处，五字句有 34 处，六字句有 31 处，七字句有 13 处。拗体本为杜甫所用，尤以夔州时期所作的律诗更为明显。周邦彦借杜甫作拗体诗的手法，写入曲子词。浣溪沙慢 中首句“水竹旧院落”4338，五字全为仄102声，开篇就奠定了拗怒激越的情感基调，钦定词谱 谈及周词这五字“俱一定不可易”6。同样 西河中，“酒旗戏鼓甚处市”4287一句为“仄平仄仄仄仄仄”，七字之中连用五个仄声字；浪淘沙慢 中，“罗带光销纹衾叠”4301一句为“平去平平平平入”，连用四个平声字，也增添了拗怒意味。钱鸿瑛云“论拗句，有词以来，当以清真词为最多”7。需要说明的是，拗句并非只是完全被动地迁就音律，也是作者有意为之。譬如杜甫的拗体诗句法颠倒、突破传统，通过异常的搭配，使人们产生了全新的体验和感知。此外，为使词作与乐律相合，周邦彦大量采用去声，严守四声法则更是说明了对词作合律的重视。从情感上来说，去声字的运用使词的声调更加激越，如 兰陵王 后两叠中几处以一领四的句子，“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431，其中“渐”“念”都为去声字，含有顿挫之感。周邦彦还将对偶和拗怒相结合。兰陵王 中几处对偶，“酒趁哀弦，灯照离席”为“仄仄平平，平仄平仄”，“月榭携手，露桥闻笛”431为“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半谐半拗；红林檎近 中“暮雪助清峭，玉尘散林塘”4258为“仄仄仄平仄，仄平仄平平”，则是全拗。拗句读之艰涩，对偶却能规范词义和字调，做到和谐相称，周词将二者和谐统一。王国维云：“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绕和婉。”8另外，周邦彦在词句中也使用叠字，增强文本情感力度的同时，使文本更加合律，这与杜甫对“诗律细”的追求极为相似。如“芳草萋萋迷千里，惆怅王孙行未已”4128一词中，周邦彦以“萋萋”入词，既以叠字体现音乐美，又融化白居易诗“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9，表达离别的不舍心情，词作更具韵味。由此可见，词体具备文学和音乐双重属性，不仅文字本身，韵文的平仄和格律同样对词作的情感色彩存在一定影响。周邦彦在作对偶句时能够做到短句剪裁齐整，长句婉曲动人。他还重视词与音乐的配合，得益于他对音律的精通钻研，能够选取和谐相称的字调声韵恰当安排，在满足词体音乐性需求的同时，也使词有了富艳精工的艺术效果。三、语句组成之独出心裁词之为词，在于倚声填词。词体内在的音乐属性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文字的常规组成。为了配合音律，词人通常会选择将词文中的语义结构进行调换，出现成分异置的情况。这种调换直接导致了文字的陌生化，反而给读者一种新的体验和感知。明王骥德 曲律 云“意常则造语贵新，语常则倒换须奇”10。这种成分间的倒换，既适合了词的音乐歌唱的需求，又满足了内容声情表达的需要，在周邦彦词作中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第一，倒装句，即颠倒原有语序，但句意不变的句子。字句的突兀陌生，延缓了读者的阅读和感知时间，起到突出和强调某种事物或情感的目的，也使其词句的表现容量得到扩展。柳永、张先发展慢词长调后，就零星出现了一些含有倒装句法的词。周邦彦的倒装词句，相对同时期其他词人来说较为稳定成熟，但数量不多，类型也较单一。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主谓倒装，如“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41还见梅梢褪粉，桃树试花，“水驿春回”4187春回水驿；二是主谓兼动宾倒装，如“暗柳啼鸦”439鸦啼暗柳，“愁妆照水”4184水照愁妆；三是宾语前置，如“南朝盛世谁记”4287谁记南朝盛世；四是状语提前，如“悄郊原带郭”4297郊原悄带郭；五是状语后置，如“系马邮亭人散后”4138人散后邮亭系马；六是定语后置，如“空余满地梨花雪”4301空余满地雪梨花。周词中多主谓倒装和主谓兼动宾倒装的句式，间杂其他变化，其对倒装句的自觉追求，一方面是为了和谐音律，另一方面也是功力的体现。此后，吴文英等人在倒装句法方面深入钻研，句子语序也更加灵活。第二，意向组合句，即按照一定的美学原则选取若干个意象有机组合形成的句子。一般一首词中会出现几个或者一组意象，通过意象之间的超常搭配、相互关联、相互影响，产生整体且和谐的画面。“枫林凋晚叶”47中含有“枫”与“叶”两个意象，“枫”暗指秋季，“晚叶”即深秋的叶子，仅仅五字描绘了前为原句,破折号后还原为正常语序。郭顾家：“精工博大”：周邦彦词的句法述论103保定学院学报2023 年第 2 期深秋时期树叶凋零的画面，渲染了伤感的气氛，为后续写离别之感作铺垫。再如 风流子“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416一句，“秦镜”是汉秦嘉赠予妻子的明镜，“韩香”为晋贾午赠予爱恋之人韩寿的奇香，在此指情人之间赠送的礼物。词人以意象叠加，表现其渴望与情人相见的迫切心情。锁寒窗 中，周邦彦以超越时空的多个意象组合，抒发个人情感：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439开头点明时间为现在，地点为“朱户”，“暗柳”和“鸦”渲染气氛，“愁雨”明确词人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