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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水母罐.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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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水母
水母罐 端木赐 一 罐子里透着蔚蓝的光,那些纤细的“骨头〞,宛如冰冷的灯丝在灼烧。印度强壮水母在水中弹跳,突然引发一阵锋利的嘲笑——它们看起来和强壮毫无干系,甚至笨拙得有些古怪。水母成了光的容器,时间就这样被演绎成了装饰品,供人欣赏与玩乐。只与大海一弯沙滩的距离,海洋馆里那些被打捞上岸的活物,似乎也混杂了人类的焦虑。 水母宫的走廊上,黏了一层湿润的泥,又是雨水泛滥人头攒动的季节。原本恹恹无力的生活里,因为某种毫无意义的浮动而救赎。在离开海边的一段时间里,伪装成一名水母饲养员的念头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只要能够精确地模拟海洋,水母就可以无限繁殖。也许我有时机功成名就,将余生彻底沉浸在海水里,将那些美好的念头私自封存。 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有时会想起一个叫关关的女孩子。一个无足轻重的,应该在一百天以后就会彻底被遗忘的人。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留下。我不知道她是姓氏为“关〞,还是给自己起了个艺名。这样的人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很屡次,最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滋生的欲念,更像是消灭与新生的符号,散落在一场大雨过后的晴明里。 那一天,关关无比认真地说,这一次,你一定要看清楚我的脸,记住我的样子。她太认真了,简直不像是在玩笑。我郑重其事地打量,依旧无法厘清她浑浊不清的面孔,没有梨涡,没有泪痣之类,面容称得上姣好,却涂着厚厚的粉底。我患有严重的脸盲症,准确来说,是我不太在意他们的样貌,以及他们的名字,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记忆的能力。 她说,这次相见,你变好看了,好看得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一样。显然,她也记不清我的脸。关关是一个在理发店诱骗我办卡按摩的女孩子。她十八岁,或者十七岁,会介意我管她叫大姐。那一天,剪头发的流程里,多了脱上衣这件为难的事。无非是多回应了她一句,我不赶时间。很多年前在南方,洗头发和肩颈按摩总是搭配在一起,无可厚非。 正午的我,全身都浸透在潮湿的汗液里,像一条被腌渍的咸鱼。按摩间有个独立的淋浴房,充满了旖旎的遐想,但我不好意思去冲个凉水澡。不一会,关关就在我的后背上涂满了艾草香味的精油。我喜欢艾草的香气,有燃烧的疯狂,和死寂的悲凉。我熟悉这样的味道,我家中常年燃烧藏香。藏香是寺庙的喇嘛亲手做的,一天一支,化为灰烬。 关关说,你的身上有寺庙的味道,全然不是汗液的气味。可我觉得这是荷尔蒙的释放,类似松木,类似林间的麝香。气温升高的时候,身体里藏着原始的况味。炎热的夏天像是欲望的指引,垂直降落人间,将植物和肉体一同捆绑了燃烧。这是疯狂的谈恋爱的季节。 火光中,她巧妙地将一些玄而又玄的术语,融合在反复的推拿之中。她是个很有力气的女孩,一边按摩一边问我痛不痛,我无法答复她,是因为无法断定疼痛是否意味着治愈。你怎么不说话?她喜欢逼迫我答复,并乐此不疲。我只好说,疼一点也没关系。关关突然铆足了气势说,我一定尽力而为。我听出了一种视死如归,以及俏皮里的讥讽。 我的后背燃烧着一片火海,恶毒的暴躁的火。 你已经出“痧〞了。她料定我身体出了问题,需要长期进行某种治愈。这简直像是邪恶的宗教仪式,我继续保持缄默,让艾草在背上疯狂地生长。关关像是一名武士,眼睛里藏着敌意,我料定那不是善的表达。我曾经体验过一次名为“姜艾天龙灸〞疗法,他们在我的后背上纵火,呼呼烧起一丈多高。我看不到火焰,只能听到噼啪的声响,似乎也不会感到惊慌,更不会觉得疼痛。 她竭尽全力的姿态,或多或少讓我感到有点感动。但这些触动无以为继,她总是要逼迫我多讲一点话,再多说一些什么,似乎这样更容易侵略我,并击垮我的神经。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哦,我无业游民,养殖水母为生。那种可以欣赏的,作为宠物的水母,我补充道。她说,你多大了?我说,快四十岁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吧。 我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话感到惊诧。久而久之,假话也似乎变成了真话。她一定露出了“你可千万不要骗我〞的神情,我的脊梁骨上长着眼睛,看得到那些精彩绝伦的瞬间。她拿出了分筋错骨的架势,告诉我一定要常来。五百九十九元的套餐,就可以享受八次不同类型的理疗。我点点头,她把我的裤子又往下拉了拉,轻声问道,你这是容许了,还是没容许。 嗯——算作容许。聊聊别的吧,我要用卡车运输海水到北京,因为那些水母太娇贵。关关显然对我的胡扯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你知道水母是怎么繁殖的吗,我继续发问。关关终于默不作声了。对话开始变得沉闷,她用滚烫的盐袋敷在我的背上,告诉我回家不要着急洗澡。她为我递衣服,躬身给我拿鞋。我似乎掩藏了一个愚蠢的秘密。 原来,我也是有毒的存在,就像一只会蜇人的水母。我有时候会想真的养一罐水母,下次带去理发店。我会告诉店员——那个叫关关的女孩子——这些水母强壮异常,可以活到天荒地老。风拂动起百万流苏,华美的车冕缓缓地穿越神明的宫殿。万亩苍穹之下,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比水母更令人痴迷。每一个水母的风情,都抵得过一万次欢淫。将人世间种种爱意陈列于此,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可惜,关关这个名字再也不会被提起了。 我养殖水母的大业,终究也成了没有喧嚣的气泡,沉默在了一次公路旅行的尽头。在这之后不久,关关就辞职了,那家理发店我再也没有去过。我收到了店员的短信,然后果断地将关关的微信删除。每次路过理发店,我都会绕着行走。 有时候我会盯着赤裸的后背琢磨,她是怎么在上面碾压出一片紫色的瘢痕。夜里会痒痒的,像是皮肤过敏,像是春风吹又生的火。但是我不介意再受一次伤。看来,我有受虐的潜质。 还好,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和关关的存在一样。 二 高速公路收费站堵塞。我和大卫相互躲避视线,用脉动的瓶子灌满尿液。我说,你可真能尿。为了缓解为难,我用陪伴去稀释为难,让他更好地自洽。车窗外的不远处是海,风力发电机缓慢地旋转着,却没有将海风送到耳边。大卫说,你把车窗关紧,我说,撒尿的时候需要一根烟。我放肆地笑,仿佛解锁了一个新的姿势,一个新的经验。这一次是我捉弄了他,何尝不是捉弄了自己。车窗上反照出他的手指和裤链,这些细节无关紧要。 天气太热的房间,将钟表也融化了。草绿的墙壁上,抽象画瘫软成一颗滚烫的荷包蛋。酒红色的沙发,是一张口就化作烈焰的红唇。我们延续着无聊的生活与对话,也许只是为了缓解焦虑。窗外又是一片海。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隔壁的阳台抽烟,我们相视而笑。大卫准备在浴缸里投放消毒粉末,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巾,骗我里面包裹的是海洛因,我差点信以为真。毕竟他熟知各种毒品和致幻剂,至少也是个狂热分子。大卫狂笑,说怎么可能! 他慢慢浸入四方的浴缸,问我要不要一起。他捧着一本我永远也读不懂的天书,一边听着法语播送,既不性感,也不吸引,我表示拒绝。他掌握了很多国家的语言,有时候会给我讲演。我假装在听,趴在栏杆上眺望。楼下是蔚蓝的私人泳池,一大片的椰子树守卫着曲折的小路,密林中无人穿越。这一次原本是临时起意的三人行——两男一女,我和她互不相识。我揣摩她临时变卦的意图,不禁莞尔一笑。我觉得自己有些无耻。或许是他们更无耻。 大卫说,你的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每一件衣服,每一个毛孔。我无法掩饰,像是被装在了密闭的罐子里,一会就抵达了未知的深渊。我不敢洗热水澡,热水过后又是涔涔的汗水。我喜欢窝在酒店的房间里,有时候会看一整夜的电影,也会和不同的人在床上相拥,有女人,有男人。仅此而已,不侵犯,不猥琐,不妄念。直到手臂发麻,各自入梦。 旅行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了某种惯性。起初只是迷恋各地的酒店,喜欢一次性的消费背后,所有一次性的幻灭,牙刷、毛巾、拖鞋,以及第二日的恢复如初,神灵的能力也无非如此。每个物品都有固定的位置,只是换了栖息的灵魂。后来,酒店已经无法满足我的私欲。我开始迷恋别人的房子,每个空间的布置都藏着秘密,可以慢慢去体味。 记得有一次,我喝了一整瓶的白兰地,生吃了半盆精心栽种的三叶草。民宿的女主人是个患得患失的人,不舍得将自己的房子出租,离开时恋恋不舍。我一边嚼着苦涩的草叶,仿佛一边啃噬了她的慌张,也像是对她的报复。她在滴水观音上缠绕着细丝和鹅黄小灯,闪着生硬的温馨。诸如此类的小细节,简直密不透风。我笃定女主人的性爱也是战战兢兢的,她的老房子布满了妥帖的拒绝。我因为这样的拒绝,而感到了愤怒。 我还会在不同的城市剪头发,他们的剪刀有不同城市的弧线。每到一个城市落脚,就寻找一家发廊,有时候在市中心的商业街,有时候在古朴的巷弄里,有时候在酒店的大堂,有时候在居民的小楼。我变得愈发古怪,大多数时间都独来独往,也没有多少朋友。还能维持交流的,往往都是性瘾深重,又孤僻成性的人。我們在旅馆里秉烛夜谈。 还有很多陌生人,会试图猜测我的来历,却无法一语中的。在多年的漂泊里,我成了一个谜。这似乎有利于我编造谎话,比方,关于水母饲养员的系列故事。水母宫里记载,水母的繁殖方式多为雌雄异体,或是在海水中受精,或是在身体中受精,受精卵逐渐发育,并无性繁殖出碟状体。如此循环,世代交替。兴许是它们抽离了性欲,才能如此轻盈而有力。 我决定将这个谎话继续下去,变成一个个艳遇的故事。大卫说,该死的,把你的烟给我一支。他说,他要写一个故事,需要一次特别的体验——拥抱着各自吸完这支烟,然后说再见。我说,神经病啊,这样的情节太奇怪。我将他拥在怀里,享受了一支烟的空旷。一支烟的时间可以记忆,两颗心脏的跳动,一座城池的旋转,以及无法忘怀的宁静。 夜晚降临,海如巢穴。大卫说,感谢你给了我一生中最安静的时刻。而我,却想到了死亡的簇拥。这些年,我认识了很多抑郁的人,他们给我展示手腕上的伤痕,他们为我述说药物带来的快乐与缓慢。在巨大的悲伤的漩涡里,鲜血将潮湿的夏夜撕破了一个口子,形成了对抗。终于活过来了,每一个清晨我都这样告诉自己。 这个夏天里,印度强壮水母是一个被铭刻了的符号。我常常无由来地被那声嘲笑惊醒,然后看到幽蓝的光线里,罐子里的生物优雅又笨拙地跳跃。他们是那么脆弱,那么幼稚。我模仿它们,也让自己变得笨拙一些,假装不太聪明的样子,不太会说话的样子,似乎这样就能够活成自己的身段。而我,愿意将那声嘲笑和印度强壮水母,分享给那些易碎的人。 就像是这个夏天用过蟑螂药的尸体,再也不会让我觉得惊慌失措。就像是一条吼叫而过的公路,让我滚滚向前。我在没有窗帘的房间中裸露,巨大的白色日光里,依旧是一个斑驳的阴影。这个夏天就快过去了,我心里想,大庭广众之下,小心妖言惑众。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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