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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消逝的乡村匠人.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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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消逝 乡村 匠人
消逝的乡村匠人 箩匠 大姑住的村子成了开发区,开发商为他们另外择地盖了小别墅。前些日子,我帮大姑搬家,看到了一只筛面箩子,大姑舍不得扔,坚持要搬到新屋去。表弟拗不过她,就嘟囔着说:一分钱都不值的东西,要那干啥?我看见,大姑的脸色阴沉下去,像是雷阵雨前的预兆。我忙劝住了表弟,把箩放在了车上。 表弟小我十岁,当然不理解大姑对于筛面箩子的情感。它眼孔细密,用它过滤碾磨出的面粉,有虫子也能筛得出来。还有大点的筛子,没有它,刚从麦场上碾出来的麦子就无法去掉杂质。不但箩筛,连大大小小的筐,大姑也要搬上车。那都是装物的家具:粮食、野菜、猪草、衣物,夏天不用的被褥、冬天不用的躺椅。乡下人的东西虽不值钱,但生活离不了它们。他们就是农家生活的储藏室。把这些东西扔了,就等于大姑把生命的记忆抛弃了。这样的情感,我懂。 阴沉沉的时光里,我看见过箩匠。冬天,万物都萎缩着面孔,箩匠来到了庞光镇,在镇子东头的高山庙门前扎下了营。他坐在小凳上,摆出一大堆做箩子的工具:圈板、竹匹子、尼龙纱、锯子、刨子、钻子、缯刀、钳子、剪子、锥子、线绳圈……他的年龄五十开外,布衣布鞋,戴着一副石头镜。那时,乡下戴这种镜子的人很少见,我就细细观察了他。脑后,帽子遮不住的地方显露出白发,前面眼睛上面的眉毛也是白的,脸色铁青,是风霜刻下的印记。 他在阳光下专心做箩,没有注意到我。他把圆木锯成长板条,刨光板面,圈压定形,然后给圈板上做孔,给箩底上网……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仿佛他就是整个的世界。不一会,镇子的人就围了一圈,看他做成一个,争相掏钱来买。价格很廉价,好似记得一个一元五角。 箩匠的整个工序是缯,所以也叫缯箩匠。喜欢缯这个词,带着古典的气息,藏在哪本线装书里。那个冬天的上午,我看了一会就离开了,那时我的心思在玩上,根本不会深入的了解他。黄昏,我再去高山庙时,那个箩匠已经不在了,唯留下空荡荡的风,卷起地上的残叶。 炉匠 庞光镇的主街极窄,按照我那时的脚步,也就十步的样子。街上开着店铺,檐头挂着黄色的幡旗做招牌,沿屋檐斜坡搭起廊棚,天就成了一条缝。主街的房门是板式的,晚上担负着门的职能,白天被主人卸下来作为铺面摆商品。门板的颜色一律黑色,唯有炉匠铺子的门是红色的。是那种暗红,好多年没有刷过漆了。 炉匠是以其作业的坩埚炉命名的,炉具比起铁匠来小得多,但可以熔化铜、铝、锡等金属,铸制生活用品,修理日用小器物,如修补漏锅、换锅底盆底、焊铜壶,修锁子配钥匙、钉眼镜、钉碟子碗、焊接断裂或有漏孔的金属器皿。这家炉匠匠工的手艺好,可以锻铸婴儿系戴的长命锁、麒麟锁、项圈牌铃和妇女的手镯、戒指、耳环、耳坠,敢在眼镜上打孔,然后钉上用铜丝制的“扒子〞。老年人也喜欢这儿,因为他们能为自己焊出闪光发亮的铜烟锅。 “没有金钢钻,就不敢揽瓷器活。〞这样的谚语是说给炉匠听的。铺子里的工具多,小火炉、风箱、砧子、锤子、钳子、镊子、冲子、焊枪、坩埚,还有各种模具,但唯有钻子能成为这个行业的形象。庞光镇哪家铺子的门面上,就画着一个钻子,中间部位一根木棍和两条皮筋组成一个三角,炉匠戴着黑框眼镜,抿紧嘴唇,双手在那儿操作。钻子的上部,是圆形、黄色、薄薄的木头顶子,下部是钻头。这样的钻子,现在恐怕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见到。 我常常看见,铺子里的匠人外出找活。他挑着担子,一头是炉子和风箱,一头是工具。这家要修锁子,那家要换锅底盆底,还有的要焊烧酒壶。这焊壶就麻烦多了,先把锡加热溶化,倒在特制的“锡范〞上,冷却后便成锡片,再预制成件,然后成全对接,加焊而成。这一工艺与现在的用铝作原料铸制饭勺、饭锅类似。过去,乡下人把锡称作白铁,把制作锡器皿的人称为“白铁匠〞。炉匠进村子吆喝一声“打锡壶!〞或者“焊洋铁壶咧——〞人们就知道白铁匠来了,便三三两围拢上来,形成乡村独特的风景。 骟匠 骟匠,关中人也称“挑猪匠〞。他的工作就是按家畜的生理解剖原理,把雄性的睾丸阉割掉,把雌性的输卵管挑割绕扎,使其不能发情交配与生殖。 猪长着一副丑相。乡下人称谁丑,就说瞧你那猪八戒的样子。它身体肥壮,四肢短小,长着两个大鼻孔,一对眯缝的眼睛,大嘴阔耳,卧在脏兮兮的地上哼哼。但乡下没有人嫌它丑,家家后院用泥土为它做圈。一头猪,甚至就是一家的生活指望。养肥了,拉去屠宰场,能换回一厚沓纸票。 乡下人养猪,自然不是为了繁殖(专门的养猪场除外),如此,骟匠就走红了。这门手艺不雅,很少人学,十里八里的有一个就不错了。我家在南正村的时候,也养过几年猪,因此就认识了那个叫江青海的骟匠。隔段日子,他就骑着擦得程亮的自行车来到我们村里,自行车的铃声叮铃铃的响,伴之而起的是“挑猪咧——〞的吆喝声。他的自行车头上绑着一条红布,这叫“望子〞,是这个行业的标志。车头上挂着一个帆布包,里边装着手术刀、缝合针线和咧嘴弯棒等工具。猪娃几个月的时候,就要做绝育手术,他拿出手术刀,拉起猪的后腿,不知怎么一下,反正是我还没有看清,一个动作就完成了。猪娃拼命吼叫几声,表示了疼痛之后就跑回猪圈了。 江青海后来成了父亲的朋友,我叫江叔。每到南正村来,他都要来我家喝喝水,歇歇脚。父亲要是在家,两人就天阔海宽的瞎扯。父亲问他你这手艺是不是祖传?他咧嘴一笑,说那个做父亲的希望儿子做这绝后的事情。脏不说,名声难听,尿泡打脸呢。有次父亲不在家,他就和我说话,问我的学习成绩,问我将来想娶个什么样儿的媳妇。问的没话了,他就喝水抽烟,露出一嘴的大黑牙。突然,他压低嗓子问我:“你想不想学挑猪?〞见我红着脸摇头,他的脸上便闪过一缕忧郁。 门外是白花花的一大片阳光,正对着我的目光。江叔对我诡秘的一笑,一个箭步跨上了自行车走了。我没有出门送他,幼稚的心灵里溢满一种受辱的感觉。 多少年过去,那种感觉消逝了,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思念。听说,江叔二十多年前死于心脏病。 现在,有了动物医院,再也不见穿行于乡村的骟匠了。 口袋匠 那个清晨,我看见了一幅画面:在我们队的麦场上,两个男人在扯线,一个女人在转动木制大纺轮车。这应该是一家人:父亲和他的儿子、儿媳。麦场是崭新的黄土气息,光滑平整,刚用碌碡碾过。纺车在父子俩的对面,上面挂着麻线,二人同时各捻出两股毛(麻)线,面向纺车倒退逐渐拉开距离。这样的场景对我而言是新鲜的,正在揣摩时,队长保才叔来了,说是队里装粮食的口袋不够用了,请毛毛匠来织口袋。 是忙口了,麦场边的麦穗都垂下了脑袋,等待着收割,等待着进口袋。口袋,那是它们平安的归宿。乡下人一年收成的好坏,是以口袋作为计量单位的。哪一年打下的粮食装的口袋多,无疑就是个好年景。 刚碾的新场需要漫水,这样新组合的黄土就能亲密的黏连在一起。保才叔让我看场子,防止人踩踏,捎带着给口袋匠烧水送饭。这样,那天我就一直呆在椿树下的荫凉里看完了织口袋的过程。我在树叶覆盖的荫凉处,他们在白花花的阳光下,这让我心里不安,想过去给他们搭把手,父亲便说你歇着去,捣什么乱?他们歇息的时候,也就来到树底下喝我为他们准备的凉开水。那时乡下流行喝糖精水,我在水里加了许多。父亲的儿子笑着说都成苦味了。这样,我就和父亲的儿子扯起来。这才知道他们在县北的渭河岸,农历四月底就出门了,一辆架子车上装满织口袋的工具:纺轮车、排钩针、织刀、缝针,还有被子凉席,在哪儿做活歇到哪儿,一般都是生产队的场房,有时也歇在碾坊、磨坊。捻线、合拧、上钩针、织胚料、缝针线,编织的过程从清晨到黄昏,伴随着太阳的升腾和降落。我问一条织几条,他说也就三条,一条六元钱,每天的收入就是十来元。碰到雨天,就只有蒙头睡觉了。 口袋匠很稀少,我们乡二十多个村子没有一家。他们不光做口袋,也做捎裢、褡裢。捎裢我没见过,褡裢倒是在旧电影里见过:一种布口袋,长方形,中间开口,旧时是商人或账房先生外出时搭在肩上或挂在腰上,里面放着纸、笔、墨盒、信封信笺、印章印泥、地契文书、证件帐簿等处理文牍的用具。以后,乡下人赶集上会,走亲访友也用来做装物袋。 繁琐的记述这些,是因为口袋匠已经彻底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对于一种老手艺的消失,我总是怀着失恋的感觉。不可否认,新时代的物品,操作方法更先进,工艺水平更文明。譬如口袋、褡裢这样的物,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便逐渐被塑料编织袋所取代,织口袋所需用的籽棉也再无人种了。可是,在乡村流传了数百年(甚至更长)的手工工艺毕竟是乡村匠人的智慧,收留它们,便是对大地、对泥土、对农耕生活的亲切铭记。 面人匠 面人匠站在了庞光镇的戏楼前,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是个旧戏楼。记忆里只演过一出戏:火焰驹,后来戏楼的一间塌了,露出瓦蓝的天,就无法再演戏。它的上部结满了蛛网,还有燕子、麻雀做的窝。整个小镇,就这地方还宽阔些,仿佛一根细肠,突然在这儿憋了气,突然鼓胀了,形成一个膀胱状。膀胱,音同庞光。大约,镇名的秘密,就潜伏在这儿。 那个面人匠戴着灰色的礼帽,穿着毛毛领的上衣,样子很特别。他的面前立着一个发红的面案,上面插着各种面捏的、上了彩的人物形象,有孙悟空抡棒、唐僧念经、猪八戒扛耙子、关公骑马、诸葛亮摇蒲扇,还有小鸟以及各种生肖。我们称他为“捏面人的〞。他一到镇子,仿佛我们孩子的福音,撒欢小腿围着他转,或者飞跑回家缠着大人要钱。 面人匠有两种行当。一种是把糖稀熬在木炭炉子的小锅里,用一个长竹管蘸一点糖稀吹成一个小泡,再吹成糖人和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既能玩,又能吃。一种是用豆面作原料,用手捏。捏面人与乡下人做花馍相似,在家和好上白的好面,用湿布包裹,放置挑担的厨盒之中,担架小案还放置食油与各色颜料,现场捏取少许面团和着不同色泽,用剪子、小刀、木梳等工具捏、搓、捻、揉、压、剪、粘,塑出各种人物形象挂在竹干上,晶莹剔透、花色奇丽,作玩具,但不能吃。 庞光镇两天一集,只要不下雨,那个戴礼帽的面人匠逢集必来。他的面人廉价,五分钱就可以换得一个。大人不会经常给钱,站在他面前看着那些面人也很过瘾。有一天,旧戏楼里飞出一只麻雀,在空中绕了绕,然后做了一个俯冲的动作,落在了面人匠的礼帽上。这是很稀奇的事情。大概,那只麻雀对那礼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面人匠正在拿捏的手突然停下来,身子一动不动的,像是和那只麻雀做着心灵的沟通。 如此稀奇的的景象,在我的生命长河里再也没有碰到过。离开了庞光镇,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人匠的影子。这些日子,在我家附近的长虹广场,我看见了记忆里的面人匠。他的头上也戴着礼帽,鲜艳的黄色,很招惹人的眼球。他的身边,聚拢着一大群孩子。一种玩具,仍被五十年后的孩子们喜爱着,可见它的魅力。 赵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陶渊明散文奖,有作品被译为英、法、德、俄、日文,帕斯卡尔的芦苇地等三篇散文入选全国高考、中考语文模拟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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