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乐园.docx

乐园 1 那天，马云丢了新买的飞鸽自行车，丧着一张脸，走进庄浪东路的漫画屋。店老板戴金丝眼镜，在门口收银台坐定，笑迎天下客，桌上一壶茉莉，下有暖瓶，不时添水。店内人头攒动，红领巾如云。架上漫画琳琅满目，日系居多，间杂国产。最打眼位置，鸟山明作品，42卷珍藏版七龙珠，每本的书脊上，都绘有人物，书脊向外，一字排开，就是一幅浩瀚画卷。萌态可掬的青龙打头阵，挥手辞别的孙悟天收尾。中段人物庞杂：孙悟空，乐平，龟仙人，布尔玛，短笛，弥次郎兵卫，猫仙人，兰琪，孙悟饭，弗利萨，贝吉塔，界王，沙鲁，人造人……这些人物表情各异，但都朝同一方向行进，或奔跑，或飞行，或架筋斗云，或骑摩托车。15年后，马云在淘宝花 2500元淘到这套龙珠老漫画，时移世易，再将旧物罗列，赏玩，才发现书脊上定格的漫画人物，是一串时光，朝着虚空前行。 只是当时并不觉得。 当时，云彩低垂，大雨将至。橱窗前张贴幽游白书巨幅海报，浦饭幽助以手做枪，灵气集中指尖，眼神凌厉，蓄势待发，少顷，一滴雨砸在店前青石板上，外面有人喊，下雨了，下雨了，一屋子人鱼贯而出。马云趁乱将一套港漫少林正宗揣入怀里，拉满上衣拉链，另择一本大雄在魔境，来收银台结账，老板笑笑说，这套哆啦 a梦卖的很好。马云模糊应了声，心跳加速，摸出五元纸钞，一枚硬币，银货两讫，向门外走去。老板招呼道，要常来啊，你们这个年纪，就该看漫画。 马云走出漫画屋，沿庄浪东路向前，七拐八拐，途经佳宝布艺，顺盛五金，活鸡活鱼市场，夏红美发店，抵达 302路公交站，取出怀中漫画，细细打量。待他搭上公车，依旧是零星几个雨点，始终没下起来。 302朝西南方向开，行到天鹅湖附近，正是下班点，福利西路交叉口车流滚滚，绿灯闪，自行车长龙跟 302打个照面，像开阔河床上，河水遇见巨石。马云的父亲，职业军人，肩膀两杠两星，曾教马云骑车秘诀，腰杆挺直，高瞻远瞩，两手握紧车把，掌控方向，把握前途，不随波逐流，不左顾右盼。此刻，铁皮车厢内，马云临窗而坐，手翻漫画，随车摇晃，不辨东西。待熟悉的口琴曲飘进，公交抵达终站，石化职工俱乐部，此处距马云所在空军部队家属院，尚有十四五公里。 2 马云的城，在中国西北。远古时代，地质运动，印度板块碰撞欧亚板块，此起彼伏，世界新格局诞生：崛起的局部，扶摇直上，被加冕为“世界屋脊〞，下沉的局部，静水流深，成为孕育文明的盆地。这座城，就建在盆地上，四面环山，黄河穿城而过，城市灯火深陷其中，每天熙来攘往的人们，没时间去想，在几亿年前，这里曾是深海。在士兵打完靶后，马云一帮孩子去部队后山捡子弹壳，常有意外收获，拾到带着咸腥味的古贝壳化石。 马云所在部队，隐于城南山脚下，闹市近郊，平时上学有班车接送。一辆可乘数十人的大轿车，每早七点钟发车，满满当当一车孩子，司机是唯一成年人，车开久了，司机也变得孩子气。在部队开了三年车，未能提干，最后转业回家，马云记得，他开车时喜欢把袖子撸起来，露出筋肉兴旺的前臂。在开动前五分钟，摁喇叭，長鸣三声，以示催促。喇叭洪亮，盖过旁边操场上晨练新兵的口号。此时，马云梦想自己置身码头，眼前是一望无际大海，汽笛长鸣，巨轮起航，胸中豪气顿生，直到大轿车在拐弯时颠簸，才回过神，书包里躺着未完成的数学作业，心里一阵黯然。 在频繁光临漫画店前，马云喜欢流连街头游戏厅，此处多为学生消费，价格实惠，一块钱五个币，跟老板熟了，还能赊币。游戏币分铜质和铁质，铁币上有“日龍〞字样，铜币为“文乐〞或“中西〞，纹理凹凸，手感不坏。玩家称游戏币为“板儿〞，在街头游戏厅最风行时，横行校内外的小混混分两派，一派劫钱，一派劫板儿。 马云被劫那天，是一个周末，天空阴沉，墨云遮住半边太阳，在喝了一罐“健力宝〞后，马云莫名焦躁，就像一个犯烟瘾的人。他摊开左手，想象自己握着游戏机摇杆，右手攥拳，把胸前空气当作游戏机的指令键，嘴里念念有词：前，前，拳；下，上，脚。这是“恐龙快打〞热门角色“黄帽〞的两大绝招——跑步飞踹和翻身腿。没多久，他厌倦了虚拟演练，想去游戏厅实战一把。这或许是喝了健力宝的缘故，平时，马云喝“软包装〞，两毛一袋的廉价饮料，五颜六色，外观浮夸，成分无外乎色素加水，只有味蕾稚嫩的儿童，才以为琼浆玉液。在马云看来，健力宝一块八一罐，洛杉矶奥运会指定饮品，有型有款还带汽，非“软包装〞可望其项背。 这个周末，马云喝罢健力宝，从家里的鳄鱼牌皮夹里，取出五元纸钞，一个人沿部队后山向北行，头上乌云厚厚一层，脚底轻快，个把钟头，抵达宏利游戏厅。他在门口跺跺脚，抖抖被土坷垃染黄的裤腿，甩开厚实门帘，一头钻进嘈杂的所在。马云之所以走山路，是为了掩人耳目，走大路要经过部队大门口，车来车往，人多眼杂。天色向晚，马云出现在部队大门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鳄鱼皮夹里的五元纸钞，两小时前已进了别人腰包。门口站岗士兵，荷枪实弹，标准军姿，像一座雕塑。马云刚跨进部队大门，就看见不远处，他爹抱着胳膊，守株待兔般立于泡桐树下，脸比天空阴沉。 自这天起，马云辞别游戏厅，兴趣转移到漫画书上。 像松鼠搜集松果，马云不遗余力地积攒漫画，仿佛前面有无止境冬天。日积月累，集齐三种：哆啦 a梦短篇，45卷，吉林美术出版社；幽游白书，19卷，华侨出版社；七龙珠，42卷，内蒙古少年儿童出版社。其他未集齐漫画，如乱马，小忍者，圣斗士星矢，城市猎人，地狱老师等，不一而足。马云的漫画有两个来源，大局部花钱购置，真金白银，小局部顺手牵羊，不曾被抓，心里也无负担，人教版语文课本第六册孔乙己指出，读书人的事儿，不能算偷。 顺手牵羊容易，花钱买的那局部倒颇费周折。马云零花有限，最初省出早餐钱，一块两块，集腋成裘，后来嫌速度慢，改变策略，早餐照吃不误，每逢周一、周五，从家里钱包取不定额钞票，投资漫画收藏。经过一段时间实践，马云摸索出门路，所谓盗亦有道。马云母亲的棉质帆布钱包，小巧精致，两侧有人字呢锯齿图案，中间绣一朵墨色荷花，拉开钱包拉链，不分层，数额较平均，多为五元、十元、二十元纸钞，鲜有五十和一百，马云选数量多的，择出一两张，不伤筋动骨。父亲的卡帝乐鳄鱼钱包，上世纪流行款式，鳄鱼匍匐右下角，压花工艺，凹凸有致。拉开外层金属拉链，内里层次清楚，两大钞位，一相片位，十一卡位。百元十元大钞，银行卡，身份证，纷纷各就各位，另有毛票一沓，叠罗汉，撑起半边天，显厚重，钱包左侧是一家三口合影，人民公园门口，马云站在父母中间，手握蛋卷冰激凌，目光清澈。马云最大胆那次，从鳄鱼钱包里取出五十元大钞，在马云看来，一百元钞票，相当于天文数字，不在考虑范围。在拉上拉链的瞬间，与照片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不由愣了几秒。最后，拉链拉死，百元十元，毛票钢镚，连同那张照片，全被封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