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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白色
天道酬勤
白色上的白色
一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八日。雪。
刚到火车站广场的时候,大雪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瑟缩着,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上。因为雪的到来,人们变得喜悦起来。他们纷纷用拍照,各种自拍。有从出站口出来的乘客带着孩子。孩子尖叫着,向雪地跑去,嘴里喊叫着,我要堆雪人,我要堆雪人。纷纷扬扬的雪,对于他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童话世界。而我,不快乐,也快乐不起来。我要出差。这大雪天多么适合找一家小店,和一两个朋友涮锅,喝酒。可惜,在望城这样的朋友几乎没有。我更喜欢宅着,冲一杯咖啡,在家里把双脚跷在桌子上,听着爵士乐,看看小说。这时候,公司经理来说,要年末了,你三月份推销给沈阳一家医院的医疗器械的款还没结,你去催催,如果要不回来的话,你就考虑考虑吧。我怔住了,考虑什么?
轧钢厂在东北重工业的萧索中倒闭。〔我还记得轧钢厂倒闭的时候,我去厂机关办事,空荡荡的走廊里,落满了灰土,在灰土之上是满地散落的账页,还有一些盖着红戳的文件。有老鼠在走廊里乱窜。那里竟然变成了一栋空楼,一个人都没有,在一个被摘去门的办公室里还看到了人的粪便。我要找的人不在。阴森恐怖的楼内,透着一股凄凉。从走廊窗户刮进来的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和纸页,哗啦啦的,我连忙从里面逃出来……〕
这已经是我找的第十一个工作,到现在,一年零两个月十五天。如果这笔款项拿不回来的话,也许我……
这么想,我是黯然的。
在别人沉浸在从天而降的雪的喜悦之中时,我却是一个灰色的人。除了雪落在羽绒服上,多了重量之外,我没有丝毫喜悦。我望着人群,相信那些人中有像我一样,在大雪天出门寻找生存的人。那些人的脸孔隐藏在帽子下面,看不到而已。我忘记在哪看过一句话说,下雪天适合老天鹅之死。哦,想起来这句话,突然,觉得悲凉。
风雪中的人们看上去像是一群活在卡夫卡小说城堡里的K。K。K。K。K。K……
城堡的开头是这样的:“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
对于我,还好,这只是下午一点多钟。到达沈阳也就两点多钟。如果是后半夜的话,那么我更会深深绝望的。风裹着雪,顺着领口往衣服里钻,我用左手捏住领口,从我的视角看,那就仿佛是没有形体的空穴来风的一只手,卡着我的喉咙,令我随吋都可能窒息。我没有能力把它从我的脖子上拿走,好似,我即使把它拿下去,它还是会回到我的脖子下面,卡着我,来自风雪之中的一只虚无之手。我快步向售票处走去。我能感觉到那老天鹅瑟瑟发抖,头蜷缩在肮脏的羽毛之中,目光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最后闪亮一下,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像谢幕,是的,老天鹅对这个世界谢幕了。它的耳朵在安静地倾听着心脏羸弱的跳动,直到停止。喧嚣的世界已经与它无关了。再见,这个世界。是的,再见。它的身体即使有羽毛包裹着,但还是在慢慢僵硬起来。僵硬是一个过程,在时间里,凝固,犹如雕塑,被落雪覆盖。它把世界关在了身体的外面。我突然对那个写下这句话的人心生敬佩。站在售票处门口,我停下来,再一次看看这个大雪飞舞的世界,仿佛看到那僵死的老天鹅突然凌空飞起来,羽毛纷纷凋落……除了羽毛,什么都看不见,那肉身哪去了呢?消弭于宇宙之中了吗?我犹疑着,一个人撞了一下我的身体,说,借光,我的车要来不及了。那一下撞得我很疼,我想发火,他已经钻进门帘子里面,像一个谢幕后回到后台的演员。是呀,这外面的世界就是一个舞台呀。我揭开门帘子,同样像一个话剧演员,回到幕布后面。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温暖很多,充满了人的气味,在雪中,我身上人的气味已经被冻凝住了。现在,站在售票处,我感觉到它们开始回到我的身体,像一群迷失的孩子,又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它们的雀跃……
我厌恶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身上的气味和我身上的气味,他们的身上裹挟着从异地带回来的气味。而我身上,没有,我有的是来自大脑深处的气味,是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来。我看了眼时间,还差二十分钟。烟瘾犯了,我又从门帘子幕布钻出来,站在冷风冷雪中,点了支烟,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舞台上的众生。哦,我竟然想到了众生,而我这个吸烟的演员下面的剧情会是什么呢?我最后吸了一口,把烟蒂扔到垃圾箱上专门盛装烟蒂的地方,那个地方已经挤挤挨挨,烟蒂都满了,犹如一具具虫子尸体,堆成小山似的。我再次走进门帘子幕布后面……
我掏出身份证,在自动售票机上,取票,听着打印机在嘎吱嘎吱地出票的声音。但这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小,被人声的喧哗淹没。我身后排了几个人,我能感觉到他〔她〕们的焦急,但我总得等机器完成我这一个工作循环吧,我总不能把位置让给他〔她〕们,即使那样,机器也不会跳过这一个程序进入下一个程序的。机器停止了打印的声音,我看到车票像舌头似的被吐出来,我在车票还没有完全吐出来的时候,就伸手把它拽出来了。我连忙让开位置。是一个女孩,金黄色的头发,裘皮短大衣,下面一条黑色紧身裤,脚上穿着那种流行的棉鞋,敞口的,毛从敞口露出来,并且能看到是光脚,是的,光脚。这个冬天,很多女孩都喜欢这么不穿袜子,裸脚穿这种鞋的。那白皙的脚看上去总给人一种冷的感觉。我闻到一股来自女孩的体香。也许,只有她那个年龄才有的香味吧。在检查身份证的时候,我盯着她看,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头高挑。检查身份证是我出门在外的一个必要程序,没有身份证,那就是没有身份的人,就会招来各种各样的麻烦。有一次,我从旅馆出门的时候,忘了身份证,被警察检查,审问,疑心我是逃犯……好似没有身份证,你就是外星人似的。当我确认身份证确实被我放在钱夹子里后,我看见那个女孩也取了票,左转,向安检走去。她边走边掏出白色的耳机,放到耳朵上。从她高挑的背影和情绪,我判断她是一个人出行。这也是我多年来在全国各地搞推销,在车站等地方无聊的时候练就的本领。我不只窥看女人,也窥看男人,但窥看女人的时候居多。有一次,在河北秦皇岛,我从一家医院出来,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女人,可能是我走得太近了,被她发现了,她回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她还骂了我一句,流氓。我连忙逃开,否那么,在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很容易引起当地民愤,被群殴的。尤其是近年来,我明显感觉到全国各地人们的戾气特别重,火药味十足,裹挟着暴力气息,好似秋天的树叶,一点就着似的。我跟在高个子女孩身后过了安检,她弯腰拿安检的皮包的时候,那臀部是浑圆的。我去沈阳的车次在二楼检票进站。左右两个电梯,我看见女孩上了右面的电梯,我也尾随着,距离她十几个台阶,那两条腿细长细长的,像鹳鸟。二楼到了,我忘了脚下的电梯,差点儿摔了一跤。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咣假设深潭,是清澈的。她抿嘴笑了一下,我羞涩地低下头。这么多年来,我还保持着我的羞涩。我仍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我手扶住扶梯才没有摔倒。为难。很多等车的乘客以嘲笑的目光看着我。为难对于我这个小推销员来说,已是常态。我不会在乎。我甚至冲着他们摆了摆手,像一个元首在檢阅他们似的。我在五号检票口前找了个座位,可以看到窗外。距离检票时间还有十分钟。我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那个女孩,她就像消失了似的,我的目光没有搜索到她。我多少有些失望,眼睛看着窗外,雪仍没有停下来,继续下着,在飞雪中出现了一群乌鸦,盘旋着,落在对面屋顶。我收回目光,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周围的人都在低头看着,我显得另类起来。我听到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在对着微信悄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嘎嘎地笑起来。那是中年女人的笑声。我猜想跟她对话的是一个男人,他们在调情。是的,调情。女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撑开了,可以判断女人四十七八岁或者五十岁左右。在她的笑脸上我同样看到因为生活的沉重而堆积在她脸上的痛楚。皮肤枯燥晦暗。调情让她起码年轻五六岁。她仍在笑着,耳机里那个男人说什么,我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