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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天堂
天堂
蝴蝶虽然仅仅活了一天,也一样已经把永恒经历。
——托·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一
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朋友,更不用说好朋友。好事者说我缺朋-友,是性格古怪脾气暴躁说话做事爱走极端。一句话:性格上有缺陷。我听后,一笑了之。我从没因好事者这样说而懊悔。他们说得对,我这辈子注定没有什么朋友,更不用说好朋友。以前我有过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叫李图,是个作家。去年因病去世。对于李图的死,我无论如何想不通。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也快死了,至少我的一半追随李图而去。可见李图之死让我伤悲。李图太年轻,也就四十五岁。
李图死了,我与李图家的关系,渐渐疏远。每每单独喝酒看书,总不由自主想到李图。我想,假设是李图还活着,我俩可以喝酒、读书、聊天,甚至可以吵嘴打架,可他死了,就像一盏原本点得旺旺的油灯,突然来了阵大风吹熄了。我时常觉得四周一片漆黑。
李图死后一年半,我遭到致命一击。一个上门抢劫的流氓用硫酸泼中我的双眼。我瞎了。我躺在重症病房不能动弹。我生不如死,想自杀都不能。
说起这事,还得先说李图的老婆小曼。是哪一天对了,我想起了,见到小曼是一个深夜,是李图离开人世的周年。我之所以准确记住这天,是这天正午我单独去了李图的墓地。李图的墓地很远,我前后坐了三小时长途车才到那里。进了墓地,天地寂静,抬头一看,四周密密麻麻地耸立着—块块墓碑,就像肃穆列队的士兵。单独走在墓地的小路上,心里阵阵凄凉。一个大活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总想,那天是李图的忌日,李图母亲年迈,不去看儿子情有可原,他的妻子小曼应该去看看,比方带上一束鲜花、—瓶酒、一包烟、一盒水果。毕竟夫妻一场。但我在墓地看到的却是满目肃杀,冷冷清清。我坐在李图花岗石的墓碑前,为他倒上一小杯小糊涂仙与他干杯。我轻轻擦拭他的遗像。我轻轻拔去四周的杂草。我的泪水掉了下来。小曼没去。我没有权利责怪小曼。听说小曼在李图死后不到半年又与一个男人同居。小曼没错。男人死了,嫁人也好,同居也好,是她的权利。李图活着,小曼没给李图戴绿帽子。这样的女人在我心中了不起。据说当初如花似玉的小曼进了李家,他母亲只给了2000元见面礼,连根黄金项链都没有。小曼耿耿于怀。小曼这个女人很现实很物质。她没错。错的是李图。他这一辈子除了买书看书写作之外,我不记得他还有其他什么本领能给小曼带来哪怕丝毫物质利益。他是自封的作家。
我单独坐在李图墓前,双目凝视着李图,渐渐地发现李图冲我微笑着。我说,李图你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吗李图笑着摇头。我说,李图啊,你好自私啊,你为何不想和我说话呢你知道吗,你这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我呢,我还得活下去呀。李图还是笑着摇头。我知道,李图是不会答复我的。李图真的死了。墓碑上除了他的一帧瓷像,墓碑下除了他的一包骨灰,什么也没有了。可我总觉得他的音容笑貌,就在我眼前萦绕着。
天暗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我在蓝色的天空下,慢慢离开了李图的墓地。我发现李图就伴随在我身边,那情景就像我每次去李图家,他总是要把我送到弄堂口一样。到了墓地大门口,我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李图说,别送了,回去吧。李图没吭声,但我清楚看到黑暗中的李图眼眶里的晶莹泪水。李图朝我点点头,然后在我的注目下,慢慢地飘离而去。
记得那天从李图墓地返回市区很晚了。长途汽车从浦东陆家嘴前划过,开上南浦大桥时,金茂大厦、东方明珠和成片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灯火璀璨。一长溜小车亮着首尾灯,在高架;在地面,在但凡有路的地方,浩浩荡荡组成无数道滚滚车流,很好看。只是好看而已。与我无关。我是穷鬼。穷得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我。离婚的、外来的,都不会瞧上我。
早春之夜,万籁俱寂,走进我家那条偏僻的小马路,除了鬼火似的路灯在一长排石库门外闪烁外,一切都很寂静。回到独居的家中,草草下了碗面条吃过后,我来到石库门的天井里,寒风在天井上空呼呼刮着,我冷得直打哆嗦。我单独仰望星空,内心一阵凄楚。我仿佛看到李图就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正俯瞰着我。
夜深了。好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我临睡前,总要来到常常引以为荣的几个顶天立地的书架前。平时看书都有方案。今晚神差鬼使,一眼看到书架一角躺着一本复印书。抽了出来,是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集你在圣·佛兰西斯库做什么。我藏书不少,一万多册外国小说。我自豪的是,李图这样一批作家家里超过5000册藏书的凤毛麟角,而我还不是作家。我读过意大利作家安伯特·埃柯的好几本书。埃柯家里藏书超过30000册。吓了我一跳。那是藏书吗那是小型图书馆。难怪安伯特·埃科写出我极其喜欢的小说玫瑰的名字、昨日之岛、波多里诺和傅科摆。当年我看到李图家的书架上有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集,我愣住了。我家里藏书是李图的一倍,这本却没有。李图有这本书,至少这点比我强。我知道李图爱书如命。我绝对不能开口让李图割爱。门都没有。我知道雷蒙德·卡佛的短篇,他能不露声色地把小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写得入木三分,像刀子刻在木头上,抹都抹不掉。李图有他的小说集,我连喝酒的念头都没了。李图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但他不说。他把我当蛐蛐,喜欢拿丝草逗我;他把我当蚂蚁,喜欢看我在热锅上奔跑。我憋不住了,我厚着脸皮说: “这样吧,李图,我不是想借你的书,更不是想让你割爱,我只是想说,能不能让我复印一下。〞听我这么说,李图想了一会儿才说: “可以呀,我得陪你一块去复印。〞我知道他是怕我一去不复返。李图曾对我说过,他有好多书让人借了,总不见还。虽是好哥们,但我知道李图也怕我这副德陛。李图说陪我—块去复印,其实他是不想让这书脱离自己的视线。那再好不过了。一个大小有些名气爱书如命的作家,能把这样好的书,慷慨地借给像我这样的文学爱好者,我好感动呀!
我家石库门天井里的漆黑大门上的铜环轻轻响了起来。我没动弹。以为幻觉。我听到漆黑一团的夜里有人在喊我:“老禾老禾,你能开门吗〞我吓了一跳。前面说过,有好事者说我这人没什么朋友,更没好朋友。叫我老禾,除李图,没别人。这人是谁是李图对,除了李图,不会有人上门,更不会有人叫我老禾。李图死了,我白天去过他的坟地,难道是他的鬼魂如果是鬼魂倒好了。可惜不是。那么会是谁当我打着手电,来到天井翻开门时,看到门外站着的是李图的老婆小曼。
我很吃惊。
李图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小曼。一年半后的今夜,小曼突然来到我家,我能不吃惊吗当初我与李图一块儿买书、看书,一块儿喝酒、闲聊,小曼是很不满意的,是很给我白眼的。她觉得李图之所以喜欢发疯般地买书看书,完全是受了我的影响。我是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李图不同,上有老娘下有老婆。她不喜欢我,有相当充足的理由。用小曼对她